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时，机身掠过一片泛黄的稻田，轮胎接触跑道的瞬间传来剧烈的震动，小满下意识地抓紧了双肩包的背带。透过舷窗，能看到远处塔吊的铁臂在铅灰色天空下缓慢转动，像一群沉默的巨人，正将这片土地翻搅出新的模样。
走出航站楼，1998年初冬的风带着潮湿的寒意，卷着细碎的雨丝扑面而来。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帽子边缘的绒毛蹭着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虹桥机场还带着刚扩建的生涩，新铺的水泥地面泛着冷光，指引牌上的红色箭头在阴雨天里格外刺眼。
“去市区伐？差头走伐？”几个穿着军绿色棉大衣的司机凑上来，浓重的上海口音混着尾气的味道钻进鼻腔。小满摇摇头，低头看了眼手里捏着的纸条——父亲写的“机场五线，南京西路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机场大巴的引擎“突突”地响着，座位套上还留着上一位乘客的体温。车窗外，景象像被快进的录像带：刚驶出机场时，成片的农田正被推土机啃噬，的泥土在雨里泥泞成酱色；没过多久，厂房开始密集起来，红砖墙上刷着“时间就是金钱”的标语，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再往市区走，高楼突然像春笋般冒出来，华联商厦的巨幅广告牌上，穿着皮草的模特对着阴雨天气微笑，旁边是还没拆完的老式里弄，晾衣绳上的棉被在风里摇摇晃晃，像褪色的旗帜。
车过延安东路隧道时，车厢里暗了下来。小满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米白色羽绒服，齐耳短发，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像所有来上海看新鲜的大学生。可只有她知道，羽绒服内侧口袋里，那块暗红碎花布正贴着心口，布料的粗糙摩擦着皮肤，像生母沈静秋在无声地提醒她：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大巴在南京西路站停下时，雨下得密了些。她撑开一把黑色折叠伞，伞骨是父亲特意换的加固款，沉甸甸的压在手里。街边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像水墨画里的枯笔，指向灰蒙蒙的天。老字号的绸布店门口，穿藏青色旗袍的店员正用鸡毛掸子扫着玻璃柜，柜里的云锦在阴雨天里依旧闪着温润的光；隔壁的麦当劳却是另一番景象，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里溢出来，穿校服的学生举着汉堡说说笑笑，塑料餐盘碰撞的声音隔着雨幕都能听见。
按照地址，她拐进一条标着“静安里”的弄堂。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油亮，踩上去“咯吱”作响。两侧的石库门房子墙皮斑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有些人家的门楣上还留着模糊的砖雕，刻着“紫气东来”的字样。晾衣绳在头顶交错，滴着水的羊毛衫擦过伞面，留下淡淡的肥皂味。
“阿妹，寻啥人啊？”一个拎着菜篮子的阿婆从旁边的门里探出头，蓝布棉袄的袖口磨得发亮，手里的茭白还沾着湿泥。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伞柄：“阿婆，我找这里的招待所。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奶瓶里的万贯家财》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尾音却忍不住发颤。
“哦，招待所啊，往里走第三个门，挂着红灯笼的就是。”阿婆眯着眼睛打量她，“大学生来实习啊？”
“嗯，来看看老建筑。”小满顺着她的话答，低头快步往里走，后背却像被那道目光钉住，首到拐过一个弯，才敢偷偷喘口气。
招待所的门果然挂着盏褪色的红灯笼，雨珠顺着灯笼的流苏往下滴。老板娘是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坐在柜台后嗑瓜子，看到她进来，吐掉瓜子壳指了指墙上的价目表：“单人间西十，双人间三十，要哪样？”
“单人间。”小满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老板娘的手，对方的指甲涂着剥落的红指甲油。
“陈小满，金陵大学。”老板娘念着身份证上的名字，在登记簿上划拉着，“历史系啊？难怪来我们这老弄堂，尽是些老房子。”她把钥匙扔过来，铁环撞在柜台上叮当作响，“三楼最里头，热水房在二楼，十点关灯。”
房间果然很小，一张铁架床占了大半空间，铺着印着牡丹图案的床单，边角有些起球。墙上贴着张旧挂历，停留在1997年，上面的明星穿着露脐装，笑容灿烂得与这房间的陈旧格格不入。窗户对着弄堂的天井，能看到对面人家阳台上摆着的几盆腊梅，花苞鼓鼓的，像藏着未说出口的秘密。
她把双肩包放在床上，拉开拉链，拿出那本《中国建筑史》压在枕头下，又从夹层里摸出父亲给的手机——黑色的摩托罗拉，沉甸甸的像块砖头。她按亮屏幕，上面只有两个号码：“爸”和“老张”。
窗外的雨还在下，弄堂里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有人用上海话喊着“收废品咯”，声音被雨丝拉得长长的。隔壁的电视里在放《还珠格格》，紫薇的哭腔断断续续飘过来，混着楼下阿婆择菜的“咔嚓”声。
小满坐在床沿，摸着羽绒服内侧的碎花布。布料上的“沈小满”三个字被体温焐得温热，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她知道，从踏进这条弄堂开始，那个藏在她血脉里的名字，就己经和这座城市的呼吸缠绕在了一起。
夜色渐浓时，她按照约定给陈建国打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父亲急促的呼吸声：“囡囡？到了？”
“嗯，爸，我到招待所了，一切都好。”她望着窗外渐亮的路灯，灯光透过雨雾，在地上投下一片昏黄的光晕，“这里……很热闹。”
“别乱跑。”陈建国的声音里满是不放心，“晚上锁好门，听到动静别开门。”
“知道了爸。”小满应着，挂了电话，却没有立刻放下手机。她着冰冷的机身，突然很想知道，十八年前的沈静秋，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雨夜里，站在上海的某个角落，望着同样的灯火，心里装着同样沉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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