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在招待所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小满坐在床沿，手指在摩托罗拉手机的按键上悬了片刻，终究还是按下了父亲给的那个号码。听筒里传来老式电话特有的“滋滋”杂音，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
“喂？”一声短促的应答刺破杂音，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尾音翘得像弄堂里晾晒的竹竿。语速快得几乎连成一片，若不是事先记牢了号码，小满几乎要以为打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刻意放缓了语速，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您好，请问是阿蔡师傅吗？我是陈建国先生的女儿。”说这话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羽绒服内侧的碎花布，指尖触到布料上凹凸的针脚，心里稍稍定了定神。
“哦！陈小姐是伐？”对方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透着一股过分的热络，“侬好侬好！陈老板早就关照过咯！晓得晓得，大学生来上海做调研是伐？侬在啥地方？我马上过来！”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小满报了招待所的地址，挂断电话时，手心竟有些发潮。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往下看。弄堂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几个穿雨靴的孩子正踩着水洼追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墙角堆放的煤球。对面阿婆家门口的煤炉冒着袅袅青烟，混着雨水的湿气，在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呛人的味道。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跳一下，都像敲在小满的心上。她反复演练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把“沈家”两个字揉进“老家族”“旧宅”这些词里，确保听起来自然又不经意，像个真正对历史感兴趣的学生。
大约半小时后，楼下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老板娘嗑瓜子的声音突然拔高：“阿蔡啊，找三楼的陈小姐是伐？”紧接着是男人爽朗的应答：“哎！麻烦老板娘咯！”
小满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快步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正顺着楼梯往上走，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半旧的黑色皮夹克后背沾着些雨水，肩膀处磨出了淡淡的白痕。他的头微微低着，露出圆圆的后脑勺，头发剪得很短，发根处泛着青色。
敲门声响起，三下，不重不轻，带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陈小姐，我是阿蔡。”
小满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男人正好抬起头，一张圆脸映入眼帘，肤色是常年在外奔波的黝黑，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却在抬眼的瞬间，飞快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像菜市场里挑拣青菜的手指，快速、精准，带着股审视的意味，只是被笑容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陈小姐果然年轻啊！”阿蔡率先开口，操着一口流利的沪普，卷舌音发得格外生硬，“跟陈老板说的一样，斯斯文文的。”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搓着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些洗不掉的黑泥。
他往前凑了半步，小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闻到他身上传来一股混合着烟草、雨水和廉价皮革的味道。阿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局促，哈哈笑了两声，往后退开些，从皮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
名片的纸质粗糙，边缘有些毛糙，上面用烫金字体印着“沪上通咨询服务社”，名字下面是一行模糊的地址，只看清“静安区”三个字，电话号码的数字也印得歪歪扭扭，像是打印机快没墨了。
“阿蔡师傅，麻烦你了。”小满接过名片，指尖触到他的指腹，带着些潮湿的凉意。她把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外侧的口袋，尽量让动作显得自然。
“不麻烦不麻烦！”阿蔡摆着手，小眼睛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房间内部，目光在枕头下露出的《中国建筑史》书脊上停顿了半秒，随即移开，“陈老板是阿拉老朋友，几十年的交情了！侬在上海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想找啥资料，想逛啥地方，哪怕是弄堂里最老的梧桐树，我都能跟侬说出它的来历！”他拍着胸脯保证，皮夹克被拍得“啪啪”响。
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奶瓶里的万贯家财》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小满看着他脸上过分热情的笑容，想起父亲的叮嘱——“这人只认钱，不认情”，心里暗暗提高了警惕。她拉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掉了漆的木椅，示意阿蔡坐下，自己则坐在床沿，尽量让两人的距离保持在一臂之外。
“阿蔡师傅，”她斟酌着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像是随口提起，“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找一些关于上海老建筑和老家族的资料。学校的课题要求比较偏，想研究一下民国时期那些大家族的宅邸，比如……”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搪瓷杯抿了一口水，掩饰住声音里的微颤，“比如以前在上海比较有名的沈家？不知道他们的旧宅还在不在，或者有没有什么相关的记载？”
“沈家？”阿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端起自己带来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汽模糊了他的表情，“哪个沈家啊？上海姓沈的可不少。民国时候的大家族……好像是有那么几家，做丝绸生意的？还是开银行的？”他咂咂嘴，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努力回忆。
小满的心微微一沉。她注意到，阿蔡的手指在保温杯的盖子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有些急促，不像刚才那样从容了。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她顺着阿蔡的话往下说，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就是在一些旧文献里看到过只言片语，说他们家的老宅很有特色，融合了中西建筑风格。我想着既然来上海了，能不能实地看看，对课题有帮助。”她说着，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假装要记录的样子。
阿蔡放下保温杯，小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笔记本，沉默了几秒。弄堂里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地穿过雨幕，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哦……你说的大概是霞飞路那家沈家吧？”他突然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熟稔，却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谨慎，“是有这么个宅子，老早以前是很风光的，花园里还有喷泉呢！不过啊……”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在卖关子，“早就没咯！几十年前就改成百货公司了，就剩门口那对石狮子，还是原来的物件。”
小满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那石狮子还在吗？有没有什么……关于这个家族的记载？比如地方志或者旧报纸之类的？”
阿蔡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微微发黄的门牙：“陈小姐真是做学问的料啊！这么较真！石狮子么，倒是还在，就是缺了只耳朵，听说当年被红卫兵敲掉的。记载嘛……”他挠了挠头，“老早的报纸哪那么好找？档案馆里堆得像山一样，要一点点翻，费时费力得很。”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小满心里有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几张十元纸币放在桌上：“阿蔡师傅，辛苦你了。这些是定金，要是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我再补给你。”
阿蔡的眼睛亮了一下，手快如闪电地把钱收进皮夹克内袋，脸上的笑容越发殷勤：“陈小姐就是爽快！放心放心，包在我身上！明天一早，我带侬去霞飞路看看那对石狮子，再去档案馆碰碰运气！上海滩的老底子，只要肯下功夫，总能扒出点啥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小满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络：“侬先休息，明天九点，我来这里接侬！”说完，不等小满回应，便转身噔噔噔地跑下了楼梯，皮夹克的衣角扫过门框，带起一阵风。
小满走到窗边，看着阿蔡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雨水模糊了他的轮廓，只剩下一个敦实的背影。她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看着上面那道浅浅的划痕，心里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沉甸甸的。
阿蔡刚才提到沈家时的迟疑，看到钱后的转变，还有那句“总能扒出点啥来”——这个向导，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沈家的事？他会不会也是父亲布下的那盘棋里，一颗亦正亦邪的棋子？
窗外的雨还在下，弄堂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在雨雾中散开，像一团化不开的谜。小满知道，从明天开始，这场披着“调研”外衣的探寻，才真正要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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