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间里静了下来，只有座钟在“滴答”地走。阳光从糊着毛纸的窗棂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里跳舞。小满望着那些尘埃，突然觉得沈静秋离自己很近，近得能闻到她旗袍上的兰花香，触到她发间银簪的凉意。
“那后来呢？”阿蔡的声音把小满拉回现实。
张阿婆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茶水在杯底晃出细碎的涟漪。“后来啊……”她叹了口气，长长得像根抽不完的线，“解放了，要搞公私合营。沈老爷一开始想不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出来的时候，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纱厂收归国有那天，他站在厂门口，看着工人举着‘欢迎公私合营’的牌子喊口号，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一个字。”
“再后来，运动就来了。”张阿婆的手指开始发颤，茶杯在桌上轻轻磕出“笃笃”声，“那时候夜里总不太平，到处是喊口号的声音，还有人挨家挨户敲门，问‘有没有西旧’。有天半夜，我被吵醒了，听见西边传来‘哐当’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还有女人的哭喊，尖得能刺破耳膜。”
她忽然停住，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我去菜场，看见沈家的门被撞开了，红漆写的‘打倒资本家沈兆庭’的标语贴满了墙。几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正往外搬东西，红木桌子被扔在地上，摔得腿都断了；花瓶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混着撕碎的字画，像一地的血。”
小满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透不过气。她仿佛能看见那混乱的场景：火光，喊声，破碎的瓷器，散落的书页……父亲说“沈家没了”，原来“没了”是这样惨烈的模样。
“沈老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真的……”
张阿婆闭了闭眼，点了点头，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零件。“听门房老李说，红卫兵冲进书房的时候，沈老爷正抱着本线装书看。有个小将上去就抢，沈老爷死死抱住不放，说‘这是我爹留下的’。那小将急了，一脚把他踹下楼梯。沈老爷头撞在台阶上，当时就……没气了。”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手抖得更厉害了，“老李说，沈老爷怀里的书还没撒手，封面上是‘沈氏家训’西个金字，溅了好多血。”
客堂间里死一般的静，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像在数着那些死去的时光。小满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砸在羽绒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想起父亲总说“沈家人都没了”，原来这“没了”里，藏着这样的血腥和绝望。
“那沈少爷呢？”阿蔡的声音也低了。
“子瑜少爷想逃，”张阿婆的声音发涩，“抄家前一天夜里，他打扮成码头工人，想坐船去香港。结果在十六铺码头被抓住了，剃了阴阳头，拉到厂里批斗。听说被打得不成样子，后来……后来就没人见过了。”她叹了口气，“作孽啊，好好的一个人。”
小满的目光落在墙上的老照片上，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得那么亮。她突然想，沈子瑜会不会就是照片里的男人？如果是，他后来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那静秋小姐呢？”她终于问出这句话，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得扎人。
张阿婆的眼皮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静秋小姐……命苦啊。”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从记忆里打捞碎片，“抄家前一个月，就少见她出门了。先前她最爱去静安寺的花店，买白玫瑰插在客厅的水晶瓶里，老远就能闻见香味。可后来，花店的王老板说，她好久没去了。”
“有人说她病了，脸一天比一天白，咳嗽得厉害；也有人说，是沈老爷要把她许给一个做进出口生意的老板，那老板比她大二十岁，她不乐意，把自己关在房里。”张阿婆的手指在八仙桌上划着圈，“有次我送菜，隔着花园的铁栅栏，看见她坐在玫瑰花丛边的长椅上，穿件月白色的旗袍，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她手里捏着块手帕，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在哭。那时候玫瑰开得正好，红得像血，衬得她白得像张纸。”
(http://www.220book.com/book/TOWY/)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