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月白色旗袍，玫瑰花丛，哭泣的身影……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翻腾，与父亲相册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重叠，像一把钝刀子，割得她心口发疼。
“抄家那天，她在吗？”小满追问，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张阿婆摇了摇头，银白的发丝在光里晃。“不晓得。那天夜里太乱了，哭喊的、砸东西的、喊口号的混在一起，谁顾得上看谁在不在。”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第二天我路过沈家后门，看见个丫鬟蹲在墙根哭，手里攥着半截银簪——那是静秋小姐常戴的。我问她‘小姐呢’，她只摇头，哭得说不出话，后来被一个红卫兵拽起来，推搡着走了。”
“那之后呢？”小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
“之后……就没消息了。”张阿婆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有人说，她看着沈老爷没了，自己也不想活了，在房里吞了鸦片；也有人说，她趁着乱，从后墙跳出去跑了，穿着身粗布衣裳，混在逃难的人里往南去了。”她指了指窗外远处的高楼，“沈家的房子后来充公了，先做了街道办事处，后来又改成工厂仓库。前年拆的时候，我去看过一眼，红砖墙被推土机扒开，露出里面的钢筋，像骨头架子。挖地基的时候，还挖出过个碎掉的水晶瓶，想必是静秋小姐的东西。”
小满望着那些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冰冷的高楼，突然觉得眼睛发酸。原来再显赫的家族，再鲜活的人，最终都逃不过被时代碾碎的命运。沈静秋的美丽，她的善良，她的眼泪，最后都化作了张阿婆口中一声轻飘飘的“没消息了”，像一粒沙，落在时间的尘埃里。
“那……您见过她有孩子吗？”小满突然问，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希望。父亲说过，他捡到自己时，襁褓外裹着件蓝布褂子，上面绣着朵快磨掉的兰花——那是沈静秋旗袍上常绣的花样。
张阿婆愣了愣，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没听说过。静秋小姐那时还没嫁人，大户人家的小姐，没出阁怎么会有孩子？”她忽然停住，眼睛亮了一下，“不过……抄家前一个月，我给沈家送菜，看见那丫鬟偷偷往门外递过个包袱，用蓝布裹着，方方正正的，看着沉甸甸的。丫鬟看见我，慌得赶紧把包袱藏在身后，脸都白了。”
蓝布包袱！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瞬间停了。父亲说过，他捡到自己的那个雪夜，襁褓外就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布角磨出了毛边。
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那包袱……多大？”她追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大，也就这么大。”张阿婆用手比划着，差不多能装下一个婴儿，“看着像个小箱子，或者……”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晓得是啥呢。说不定是我记错了。”
客堂间里又静了下来，座钟“当”地敲了十下，惊得小满一哆嗦。阳光移到了八仙桌的正中央，照在张阿婆布满皱纹的手上，那双手曾抚摸过沈家的瓷器，接过静秋小姐递来的银元，如今只剩下干枯的纹路，像老树皮。
“姑娘，”张阿婆突然开口，目光定定地看着小满，“有些事，忘了比记着好。”她指了指墙上的老照片，“你看我跟老头子，当年也吃过不少苦，可日子总要往前过。沈家的故事，就像这月份牌上的美人，再好看，也过去了。”
小满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口袋里的碎花布。布料上的针脚硌着掌心，像沈静秋在无声地告诉她：我来过，我挣扎过，我没被忘记。
离开的时候，阿蔡把剩下的杏仁酥留给了张阿婆。老太太送到门口，站在门槛上，看着他们往弄堂口走。晨雾己经散了，阳光照在青石板路上，亮得晃眼。
“陈小姐，你没事吧？”阿蔡看她一路沉默，忍不住问。
小满摇摇头，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张阿婆说的蓝布包袱，想起那半截银簪，想起沈静秋跳墙逃跑的传闻——那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生母！她逃出来了，生下了自己，却又不得不把她丢掉，只留下那件绣着兰花的蓝布褂子，和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名字。
走到弄堂口，卖油条的摊子还没撤，油香混着煤烟味飘过来。小满抬头望了望铜仁路的方向，那里如今立满了高楼，再也看不见红砖墙和玫瑰花丛。但她知道，沈静秋的故事还没结束。那半截银簪，那个蓝布包袱，还有自己右耳后的那道疤，都是线索，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珠子，等着她一颗一颗捡起来，串成完整的过往。
“阿蔡师傅，”小满擦干眼泪，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我们现在就去铜仁路。”
哪怕那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她也要去踩一踩那片土地——那是沈静秋生活过、挣扎过、最终逃离的地方。或许在某个墙角，某块砖缝里，还藏着关于生母的最后一丝痕迹。
弄堂里的风还在吹，晾衣绳上的衣裳晃啊晃，像在为这段未完的追寻，轻轻打着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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