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南京路步行街，像被煮沸的一锅粥。攒动的人头在阳光底下泛着油亮的光，劣质球鞋踩过地面的摩擦声、孩童被人群挤哭的尖嚎、百货公司门童扯着嗓子喊“欢迎光临”的腔调，搅成一团滚烫的浆糊，糊得人太阳穴突突首跳。小满的帆布背包带深深勒进肩膀，每一次被行人撞到，都像有根针往脊椎里扎——她总觉得那是跟踪者故意贴近的试探。
右侧橱窗里，穿着亮片裙的塑料模特正对着她笑，玻璃倒影里能看见攒动的后脑勺，却辨不出哪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她猛地矮身钻进人流缝隙，皮鞋跟在光滑的地砖上打滑，差点撞上推着糖葫芦摊的老汉。“小姑娘当心！”老汉的吆喝混着冰糖融化的甜香扑过来，她甚至没敢回头说声抱歉，只死死盯着前方路口那尊骑在马上的铜像——那是她方才在肯德基窗口就看准的参照物。
冲进第一食品商店时，冷空调的风裹着肉脯与糖果的甜腻味扑面而来，与门外的热浪形成诡异的割裂。货架间的窄道里，穿蓝布衫的老太太们推着购物车慢悠悠挑选话梅，小满像条受惊的鳗鱼从车缝里钻过，耳边掠过“阿拉囡囡就爱吃这种”的絮语。她不敢停，余光瞥见化妆品柜台的镜面反射出三个快步追赶的身影，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转身撞开标着“员工通道”的窄门。
门后是堆满纸箱的楼梯间，霉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呛得她咳嗽。她手脚并用地爬了两层，听见楼下传来门被推开的响动，慌忙推开另一扇标着“消防通道”的铁门。刺眼的阳光涌进来，她发现自己站在百货公司后巷，堆着的垃圾桶散发出馊味，几个穿迷彩服的搬运工正靠在墙边抽烟。
“小姑娘，你咋从这儿出来？”一个叼着烟的汉子眯眼打量她。小满没敢搭话，攥紧背包带往巷口跑，帆布鞋踩过积水溅起的泥点，糊了满裤脚。
拐进旁边的九江路，人流稀了些。梧桐树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穿西装的男人夹着公文包匆匆走过，皮鞋敲地的节奏像催命的鼓点。小满贴着墙根走，手指无意识地背包里那个冰凉的玻璃奶瓶——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养父陈建国总说，她小时候半夜哭醒，只要把这奶瓶塞到手里，立刻就安生了，仿佛能闻到里面麦乳精的甜香。
肯德基的玻璃门被推开时，冷气混着炸鸡的香味裹住她。穿红色制服的服务员笑着问“请问几位”，她含糊应着“一位”，眼睛却像雷达般扫过堂食区。靠窗的位置都满了，只有二楼角落里一张桌子空着。她攥着衣角爬上吱呀作响的铁皮楼梯，每一步都觉得背后有视线扫过来。
二楼的空调似乎坏了，热烘烘的空气里飘着薯条的咸香。她选了个能看见街面的座位，后背紧紧抵住墙壁——这样能同时监控楼梯口和窗外。指尖冰凉，她点了杯可乐，吸管被牙齿咬得变了形。
街面上，穿花衬衫的导游举着小旗吆喝着一群游客过马路；卖气球的老汉推着自行车走过，红的黄的气球在风里晃悠；一辆公交车靠站，车门打开涌出一波人潮。她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每一张脸，每一辆驶过的车。深蓝色桑塔纳没有出现，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始终盘在脊椎上。
可乐里的冰块化得差不多了，杯壁凝着的水珠打湿了手背。她摸出父亲给的诺基亚手机，磨砂外壳上还留着他的指纹温度。号码早就存在快捷拨号里，1键就是“爸爸”。指尖悬在按键上，塑料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来。
她仿佛能看见父亲接到电话时的样子：眉头会猛地揪起来，手边的搪瓷缸子会“当啷”撞在桌沿上，然后是他沉得像灌了铅的声音：“小满，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让老周过去接你。”老周是家里的司机，开了三十年车，最会处理这种“麻烦事”。可那样一来，她就得被塞进黑色轿车的后座，穿过黄浦江隧道离开上海，像被重新塞进那个无菌的玻璃罩里。
父亲总说沈家的事是烂泥潭，陷进去就拔不出腿。可她不是三岁孩子了，那个在寻人启事上印着的、眉眼清秀的女人，是她的生母。十八年的空白，总得有人来填。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视线落在斜对面桌的小女孩身上，那孩子正举着鸡翅往妈妈嘴里塞，年轻女人笑着擦掉她嘴角的酱汁——和今早弄堂口看见的场景一模一样。心脏突然被攥紧，她想起养父最后一次住院时，躺在病床上还念叨：“要是能看着你穿上婚纱就好了。”那时他的手己经没力气了，却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像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离开肯德基时，她特意绕到后门，确认没人跟踪才快步走向街角的文具店。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台面上堆着的练习本散发出油墨味。“要个塑料水杯。”小满的声音还有点发颤。老板娘指了指货架，她挑了个印着小熊图案的，最普通的那种，杯盖是明黄色，看着就像小学生用的。付账时，老板娘抬头瞥了她一眼：“小姑娘面生得很，来旅游的？”“嗯，来看看外滩。”她含糊应着，攥着水杯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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