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陈小姐?”电话响到第五声才被接起,阿蔡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睡意,像被水泡过的棉花,含糊不清。但小满敏锐地捕捉到,那睡意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他也在等待某个不寻常的电话。
“阿蔡师傅,我昨晚……”小满的声音刚出口就破了个颤音,她赶紧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平稳下来,“有人敲我的门。”
“啥?!”电话那头的棉花瞬间被撕开,阿蔡的声音像被点燃的炮仗,“砰”地炸开,“敲侬门?啥辰光?啥人?侬看清楚面孔伐?有没有受伤?”一连串急促的问句砸过来,带着沪语特有的尾音,却掩不住真切的惊惶——他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瞬间绷紧的声线。
“没看清,太黑了。”小满盯着门板上的猫眼,那里依旧是漆黑一片,“我没开门,喊了句‘谁啊’,外面就没声了。后来值班员过来巡查,我才敢出声。”她刻意隐去了对方撬锁的细节,不知为何,潜意识里不想让阿蔡知道得太多。
“格帮赤佬!”阿蔡在那头低低地骂了句,背景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匆忙穿衣服的声音,“侬听好!现在就把房门反锁!窗户也插好!啥人敲门都别开!我马上过来!最多半个钟头!”他的呼吸声粗重得像风箱,“千万别出门!等我!”
电话挂断的忙音还没消失,小满就听见楼下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紧接着是某个早起的住户开门时的咳嗽声。天光又亮了些,透过窗帘缝隙能看见对面屋顶的瓦片,在晨雾里泛着湿漉漉的光。她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下看——弄堂口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梧桐叶。
不到半小时,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明显的喘息,一步三阶地冲上楼梯。紧接着,是熟悉的敲门声,笃、笃笃,节奏轻快,和昨晚那阴魂不散的叩门声截然不同。“陈小姐!是我!阿蔡!”
小满透过猫眼看清了那张汗津津的脸——阿蔡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夹克衫的拉链歪到一边,皮鞋上沾着泥点,显然是一路狂奔过来的。她解开安全链,刚拉开一条缝,阿蔡就挤了进来,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汗水的酸味。
“侬没事吧?”他一进门就抓住小满的胳膊,力道大得有些发疼,眼睛像扫描仪似的在她脸上扫来扫去,“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吓着了?”他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方向盘的厚茧,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时,下意识地松了松力气。
“我没事,就是……有点怕。”小满低下头,避开他过于关切的目光。不知为何,阿蔡这副全然关切的模样,反而让她想起昨晚那通电话里他瞬间拔高的声调——那里面除了担忧,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怕就对了!格种事体哪个不吓?”阿蔡松开手,转身往门外拎行李,帆布包带勒得他手背青筋暴起,“格地方不能待了!昨晚值班员虽然赶跑了他们,但保不齐今晚会来更狠的!阿拉赶紧走!”他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肯定是查沈家的事触到谁的霉头了,这些人当年没捞够,现在还想捂盖子……”
小满跟在他身后下楼,注意到他刻意走在靠外的一侧,肩膀微微前倾,像在护住她。楼梯间的灯泡还在忽明忽暗,映着他鬓角渗出的汗珠,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走到一楼大厅时,值班员正趴在柜台上打盹,阿蔡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对小满说:“别跟他搭话,快走。”
出了招待所门,阿蔡特意往左右各看了两眼,才拽着小满拐进旁边的小巷。“往这边走,穿三条弄堂能到长乐路,那边车子少。”他的脚步很快,像在避开什么,“我己经跟朋友打好招呼了,在法租界那边给你找了个民宿,老板是我爷叔的老战友,嘴巴严实得很。”
他们在迷宫般的弄堂里七拐八绕,阿蔡显然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总能在看似无路可走的地方找到窄窄的通道。阳光透过梧桐枝桠洒下来,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穿睡衣的居民端着痰盂出来倒,看见阿蔡都笑着打招呼:“阿蔡,今朝跑这么快?”
“屋里急事!”阿蔡笑着应着,脚步却没停。
穿过最后一条弄堂,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栽满悬铃木的马路横在面前,路两旁是爬满常春藤的老式洋房,尖顶的红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与方才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有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过,轮胎碾过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阿蔡带着她走到一栋浅灰色的洋房前,推开雕花铁门时,铜环发出“叮”的轻响。院子里种着几株腊梅,枝头己经结了小小的花苞,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香气。一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葡萄架下看报纸,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阿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王老板,麻烦侬了。”阿蔡递过去一包红双喜香烟,语气恭敬。
王老板接过烟,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放在石桌上,目光在小满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古井里的水。
“二楼最里面那间,窗户对着后院,安全。”阿蔡拿起钥匙递给小满,“王老板这里从不多问,侬放心住。”
小满接过钥匙,金属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二楼的房间果然僻静,窗外是茂密的梧桐树冠,阳光只能透过叶隙洒下零星的光斑。房间里摆着一张老式铜床,床头柜上的台灯罩是蕾丝的,边缘己经泛黄,透着种旧时光的安稳。
阿蔡帮她把行李放在墙角,转身时,额角的汗珠己经干了,留下淡淡的白痕。“陈小姐,侬先歇口气,我去买两笼生煎包当早饭。”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突然转过身,眼神里带着种复杂的神色,“昨晚的事……侬别往心里去。沈家的事盘根错节,当年参与的人现在有的还在位置上,他们不想被翻旧账。”
小满的心猛地一沉:“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故意针对我的?”
“十有八九。”阿蔡点了点头,眉头拧成个疙瘩,“不过侬别怕,我阿蔡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总有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以前帮过一个老公安的忙,他欠我个人情,刚才路上我己经呼他了,让他帮忙查查最近有没有可疑的人在这附近转悠。”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陈小姐,我知道侬想找母亲,但现在看来,硬闯是不行的。”
“那怎么办?”小满攥紧了手里的塑料水杯,小熊的耳朵硌着掌心。
阿蔡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株腊梅,沉默了片刻。阳光照在他侧脸的皱纹里,那些平日里显得和善的纹路,此刻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沉。“今朝阿拉换条路数。”
小满看着阿蔡鬓角新生的白发,突然想起他昨天在弄堂口说“我孙子就爱这口糖炒栗子”时的笑容。这个看似普通的上海中年男人,身上似乎藏着比她想象中更多的故事。她点了点头,将塑料水杯小心翼翼地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与那盏蕾丝台灯并排——在这片暂时安全的角落里,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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