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蔡掏出的小本子卷着边角，蓝黑墨水写的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他用指甲在某一页上划了划，纸屑簌簌落在褪色的灯芯绒裤上：“上海市档案馆，就在南京西路那栋灰砖楼里，门口蹲两只石狮子，眼睛瞪得跟当年巡捕房的探长似的。”他啧了一声，指尖敲着纸面，“里面的卷宗比城隍庙的香灰还厚，从清朝的地契到解放后的户口册，啥都有。前两年帮一个老华侨找祖宅，就是在那里翻到民国二十三年的地籍图，连墙根种了几棵石榴树都写得清清楚楚。”
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仿佛能看见那些泛黄的纸页在档案柜里整齐码放，牛皮纸封面上的毛笔字透着庄重，每一页都可能藏着“沈静秋”三个字。相比图书馆报纸堆里大海捞针般的搜寻，官方档案的系统性像道微光，突然照亮了迷雾重重的前路。“解放前后的家族档案……真的会有记录吗？”她追问时，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帆布包带。
“不好说。”阿蔡合上本子，揣进夹克内袋，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手帕，“那会儿时局乱，抄家的清单、批斗的记录，有的归档了，有的可能随手丢进了废纸堆。特别是像沈家这种‘有问题’的家族，档案多半标着‘密’字，锁在铁皮柜里，不是谁都能碰的。”他往窗外瞥了眼，确认没人经过，声音压得更低，“上个月有个教授想查五十年代的工商改造档案，介绍信是教育局开的，照样被挡在阅览室外，说是‘涉及敏感历史问题’。”
小满沉默了。介绍信……父亲在上海的老战友如今大多退休了，就算有人脉，提到“沈家”两个字，未必肯伸手。可她别无选择，只能咬咬牙：“我试试。实在不行，就托人找个单位开个‘学术研究’的名义，或许能通融。”
“学术研究？”阿蔡嗤笑一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档案馆的老法师精得很，你说研究上海纺织业发展史，他给你看工厂档案；你说研究石库门建筑，他给你看房产登记。可你要是想查‘沈氏家族’，人家眼皮都不用抬，就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突然压低身子，凑近小满，一股烟草混着薄荷糖的气味飘过来，“介绍信是敲门砖，能不能进门还两说。关键是进门之后——那些真正有用的东西，不会摆在明面上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了敲，做出个“给钱”的手势，又飞快地缩回去，像怕被谁看见。“档案馆里有几种人：穿制服的是正式工，端着搪瓷杯看报纸；戴袖章的是临时工，负责整理旧档案；还有一种‘老土地’，可能是退休返聘的档案员，也可能是清洁工的亲戚，他们在里面混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哪排柜子藏着‘宝贝’。”阿蔡的眼睛在晨光里亮得像两颗油滑的算盘珠，“这种人嘴严得很，平时跟你聊天气聊物价，就是不聊档案。但只要价钱到位，再递两条红双喜，他能帮你把锁着的铁皮柜打开一条缝——就看你敢不敢伸手了。”
。小满立刻明白了。她拉开帆布包拉链，从夹层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推到阿蔡面前。信封薄薄的，却沉甸甸的，里面是她出发前父亲塞给她的应急款。“这里面是五千块，”她的声音很稳，“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阿蔡的目光在信封上停留了两秒，没碰，只是用指甲盖敲了敲桌面：“陈小姐爽快。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这种事跟买东西不一样，付了钱未必有货。人家帮你查，查到了是缘分，查不到，钱也可能打水漂——他们不会退的。”
“我知道。”小满把信封往他面前推了推，“只要他肯尽力，就算没结果，这钱也该给。”
阿蔡这才把信封揣进内袋，拍了拍，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格么就这么定了！”他站起身，理了理歪掉的领带，“你去跑介绍信，最好是那种盖着大红章、写着‘因工作需要，请协助查询相关档案’的，越正式越好。我去联系‘老土地’，以前帮人找过房契，跟里面一个姓周的老师傅打过交道，他路子野得很。”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又停住，回头看着小满，眼神里少了几分市井气，多了些郑重：“下午两点，档案馆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碰头。记住，不管谁跟你搭话，都别说我们要查沈家，就说查‘1950年前后的工商登记档案’。”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穿得普通点，别戴那些亮闪闪的首饰，越像学生或者办事员越好——那里的人，眼睛毒得很。”
小满点点头，看着阿蔡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葡萄架下。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茶几上，照出信封留下的浅痕。她摸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备注“李叔叔”的号码——那是父亲在上海的老部下，如今在某事业单位任职。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她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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