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指尖划过怀表内侧的齿轮,黄铜冰凉坚硬,像凝固的月光。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箍得很紧,指节因常年捻转发条显得有些变形。镊子在台灯下闪了一下,精准地夹起断裂的游丝,金丝悄无声息地缠绕,固定,又延伸。工作台角落那台老座钟的钟摆,在昏黄的光线下,边缘似乎晕开一层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银白微光。
空气里混杂着齿轮微尘、淡淡的机油和钟表零件特有的金属气息。老座钟的钟摆,在角落里不紧不慢地摇晃,发出 “滴答、滴答” 的轻响,是这方寸之地唯一恒定的节拍。
雨就是这个时候砸下来的。起初是稀疏的大点,沉重地敲打着铺面外的桐木雨棚,发出 “笃笃” 的闷响,很快就连成了片,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嚣水幕,将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冲刷得发亮。雨水顺着雨棚边缘急急地淌下,在门槛外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
店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湿冷的、裹挟着泥土气息的风冲了进来,吹得柜台上一本摊开的旧钟表图鉴哗啦翻动了几页。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往下滴,精致的妆容被水渍晕开些许,透出掩不住的疲惫。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被雨水打湿了半边、琴身依旧光洁的紫檀木琵琶,琴弦断了一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还…… 还来得及修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雨水的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水珠顺着她微扬的下颌滑落,砸在门内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地面上。
沈砚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她狼狈的样子,最后落在那根断裂的琴弦上。他认得这张脸 —— 戏园子里常看到的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苏曼殊。此刻她的声音里,却浸满了雨水和焦虑。
“来得及。” 沈砚的声音不高,沉沉的,没什么起伏,像巷子里那块被踩踏了百年的青石板,“进来吧,雨大。”
苏曼殊松了口气,几乎是踉跄着走进来,带进一股浓重的水汽。她小心地把琵琶放在干净的台面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沈砚没多话,转身从后面架子上取下一块干燥的绒布递过去。苏曼殊低声道谢,胡乱擦了擦脸和头发,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把破损的琵琶,眼神里藏着一种超出乐器本身的痛惜。
他拉过一把旧竹椅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回工作台前的高凳上。拿起琵琶,手指在断裂的琴弦边缘轻轻捻过,感受着琴身的纹理和损伤的程度。动作熟练而专注。
“位置不太好,” 他陈述道,“这根是主弦,承力大,得重新校音,缠弦要密。” 他拿起剪刀,小心地修剪着毛糙的线头,剪刀发出细微的 “嚓嚓” 声。
苏曼殊抱着绒布,蜷在竹椅里,像只被暴雨淋透的鸟。店里只有沈砚摆弄零件时轻微而规律的 “咔哒” 声,以及外面滂沱的雨声。这种单调的节奏,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全感。她的目光从琵琶上移开,落在沈砚低垂的侧脸上,又飘向那台老旧的座钟,钟摆边缘的银白微光似乎更明显了些。
“这钟…… 很老了。” 苏曼殊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嗯,祖父留下的。” 沈砚的声音依旧平淡,手指压着琴弦,稳稳地穿过琴轴,“德国造的,老东西。”
又是一阵沉默。座钟的 “滴答” 声似乎成了某种催眠的鼓点。苏曼殊抱着膝盖,下巴抵在绒布上,湿发贴在颈侧。也许是这狭窄空间里弥漫的旧物味道,也许是那单调的机械声响,又或许只是她太累了,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便再也关不住那些翻涌的碎片。
“我小时候… 也有一把小琵琶,” 她忽然开口,声音飘忽,眼神失焦地望着墙上挂着的各式发条,“红色的…… 漆木的。妹妹也有,一模一样的。”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沈砚以为她不会再说了,缠弦依旧均匀细密。
“…… 那年上元灯节,人真多啊…… 像潮水一样。” 苏曼殊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空洞,“我牵着她的手…… 手心全是汗,滑腻腻的…… 就那么一眨眼,一松手……”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刺痛,“…… 她就没了。像一盏灯,灭在了海里…… 再也…… 找不回来了。”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压抑的呼吸声。座钟的 “滴答” 声还在继续,但沈砚指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座钟的钟面。那银白的光晕,此刻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灭了一下。琴弦下,一道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金丝,正沿着断裂口的边缘,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悄然向内延伸,勾勒出一片极其模糊、仿佛被水晕染开的影像 —— 一个穿着红衣的模糊身影,一只高举的、抓着一盏兔子灯的小手…… 影像淡得如同错觉,一闪即逝。
沈砚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更加专注地控制着手中的琴弦,让缠弦均匀地压过断裂口的两边。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刚才,一丝极其细微的凉意,如同最轻的蛛丝拂过,瞬间缠绕上他的指尖,随即没入银戒之下,消失无踪。
那一瞬间的恍惚来得极快,去得也快。像是午睡时坠入一个没有颜色的梦,下一秒又被惊醒。沈砚的指尖只是微微僵了零点几秒,琴弦依旧精准地缠绕、收紧。他稳稳地压着那紫檀木的琴身,将最后几圈缠弦收得干净利落。
“好了。” 他剪断线头,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他将修好的琵琶提起,对着灯光展示。琴身上那道狰狞的断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细密得几乎隐没在木纹中的金色缠弦,平整服帖,若不细看,根本找不到修补的痕迹。
苏曼殊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残留着沉浸在痛苦回忆里的水汽。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琵琶,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修补的地方,触感平滑。她怔怔地看着,又抬头看了看沈砚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想确认刚才那番失态的倾诉是否真实发生过。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沉时记》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 谢谢,”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手艺真好,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掏出钱包,“多少钱?”
“五十。” 沈砚报了个数。
苏曼殊付了钱,将琵琶小心地放进琴盒,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掠过那台老座钟,最后落在沈砚低垂着整理零件的侧影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又说了声 “谢谢”,推开门,走进了渐小的雨幕里。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湿气。店里只剩下老座钟的 “滴答” 声。沈砚没有动,他缓缓抬起左手,目光落在无名指那枚冰凉的银戒上。刚才那股细微的凉意消失的地方,皮肤下,一丝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淡灰色纹路,如同最细的血管,无声地延长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悄然隐没在指根。
他闭上眼,试图抓住一丝残余的感觉 —— 苏曼殊提到的那盏兔子灯,那橙黄的、裹着朦胧光晕的色泽…… 那属于她记忆深处的鲜明色彩,此刻在他脑中,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灰。
他记得那盏灯应该很亮,亮得像小太阳。但此刻,那光亮,黯淡了。
巷子里的日子,像青石板地面一样,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缓慢。钟表铺的门板开开合合,带来各式各样的零件、尘土,以及附着其上的、或浓或淡的心事。
那位总穿着褪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秦伯又来了。他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铜制怀表,表链磨损得起了毛边。他沉默地把怀表放在柜台上,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恳求。
“沈师傅…… 这儿,” 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表盖内侧一道不起眼的、早己修补过多次的裂痕,痕迹歪歪扭扭,“又…… 又裂了点。麻烦您,再给弄弄牢靠些。”
沈砚没说话,点点头接过来。这怀表他太熟悉了。每一次秦伯来,都是这个怀表,修补的都是这个位置。每一次,当他开始拆解,秦伯总会不自觉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斑点的手,眼神飘忽,然后开始絮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那儿子…… 小峰…… 手可巧了,修飞机的…… 就是那天…… 那天机场那架运输机,引擎声音不对头啊,轰隆隆的…… 我叫他别上去检查,那傻小子…… 非不听……” 他的声音会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喉咙里含糊的咕哝,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砚拆解的零件,仿佛那齿轮能咬合住什么即将溃堤的东西。
沈砚低着头,手指稳定地操作着镊子。他能感觉到。每一次,当秦伯那压抑的、充满悔恨的叙述达到某个痛苦的顶点,当那句含糊的 “轰隆…… 火…… 好大的火……” 即将冲口而出时,他指尖下的齿轮就会变得异乎寻常的顺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精准地修复那铜盖裂痕的同时,也将老人记忆里那道最灼热、最刺目的画面悄然覆盖、模糊掉,替换成一种更钝、更安全的 “事故” 概念。而每一次修复完成,秦伯脸上那种濒临崩溃的痛苦都会暂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他会接过怀表,着那平整的表盖,喃喃自语:“修好了就好…… 修好了就好……” 然后蹒跚着离开。
沈砚看着秦伯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抬起自己的左手,对着灯光。无名指指根附近,那几条原本极淡的灰色纹路,颜色似乎加深了一分,如同细微的墨痕渗入了皮肤之下。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清晰地回想秦伯第一次来时的样子 —— 老人当时的神情是更痛苦,还是更清醒?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那个叫 “小峰” 的儿子,具体长什么样?沈砚的脑海中,只剩一个模糊的、穿着飞行服的年轻轮廓,五官如同被水洗过,一片空白。
“沈师傅!”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断了他。隔壁开胭脂铺的柳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来一股脂粉和香料混合的香气。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珐琅座钟,钟面碎了一块,脸上却愁云密布。
“您快给瞧瞧!” 她把座钟放在台面上,指着碎裂的玻璃,“才买了没几天,这就摔了!您说气人不气人?这料子看着好,咋这么不结实!这我明天还得摆在新店开业的柜台上呢!多丢份儿啊!”
柳姨的抱怨又快又急,像爆豆子。沈砚让她把座钟放平,仔细检查。确实是玻璃碎裂了几块,边框也有些变形,像是失手掉落的结果。他拿起放大镜,准备观察内部结构。
柳姨站在一旁,看着沈砚调试工具,嘴里也没停:“…… 那家店真是坑人!说什么进口货,我看就是糊弄!价钱死贵!要不是想着新店开业图个吉利,谁当这冤大头!结果呢?丢人现眼!我那口子还怪我毛手毛脚……” 她越说越气,声音拔高。
就在这时,沈砚的镊子划过一处需要特别固定的卡扣。几乎是同时,一股熟悉的、针扎般的细微凉意再次顺着镊子尖,闪电般窜上他的指尖,没入银戒下的皮肤。凉意消失的刹那,柳姨的声音顿住了,脸上的怒意像潮水般迅速退去,换上了一丝困惑。
“咦?” 她眨眨眼,看着沈砚手下专注的神情,语气缓和下来,“…… 其实…… 好像也没那么糟?可能是我自己不小心?那家店…… 其实款式还是不错的……” 她有些不确定地嘀咕着,刚才对座钟和丈夫的强烈不满,似乎被一种模糊的、自我怀疑的情绪覆盖了。
沈砚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块玻璃固定好,剪断线头。“好了。这里边角锋利,以后拿的时候注意些。” 他将座钟递还。
柳姨接过,反复看了看修复的地方,满意地点点头:“还是您手艺好!这下踏实了!” 她爽快地付了钱,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仿佛刚才的怒火从未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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