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看着她走远，才慢慢摊开自己的左手。指根处，那几条灰线仿佛汲取了养分的藤蔓，又悄然延伸、分叉了一小段，颜色也更深了些，透着一种不祥的黯淡。他感到一阵细微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他赶紧扶住工作台冰冷的边缘才站稳。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阵不适。
刚才…… 刚才柳姨进来之前，他是不是正在校准什么？是那块瑞士怀表吗？机芯的摆频…… 他设定的是多少？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一地，无从拾起。摆频的数值，这个他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参数，此刻竟成了一片空白。
他缓缓坐回高凳，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台面。校准用的砝码滚落在零件盒边缘，螺丝刀的柄虚掩着。一种冰冷的、缓慢侵蚀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从指尖那几道灰线蔓延开来，悄然啃噬着他记忆的基石。那些最平常的、构成日常的碎片，正在无声无息地流失。
门上的铜铃又响了，带着一丝急促。沈砚抬起头，看见苏曼殊站在门口。几天不见，她像换了个人。精心打理的发髻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眼下的乌青浓重得连妆容也遮不住，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她怀里紧紧抱着的，不是乐器，而是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皮箱。
“沈师傅！”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绝望，几步冲到柜台前，“您…… 您一定要帮帮我！”
皮箱被重重地放在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苏曼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她急切地打开锁扣，从里面掏出一大叠东西：几张边缘磨损、颜色泛黄的老照片；几页复印的、字迹模糊的派出所报案记录；几本封面卷了边的旧乐谱；甚至还有一小块用锦袋仔细装着的、褪色发硬的红色漆木碎片。
她的手指点着那些物件，语速快得像失控的车轮：
“这是我妹妹清禾走丢那天我们穿的衣服料子！灯节上拍的，就剩这一小块了…… 这是当年的报案单，你看这描述，‘六岁，穿红袄，梳双丫髻，眉间有颗朱砂痣’…… 还有这些，” 她翻开泛黄的乐谱，里面是稚嫩歪扭的音符和涂鸦，“是我和清禾一起写的…… 她最喜欢弹《茉莉花》…… 还有这些，” 她又抽出几张明显是近期打印出来的纸张，上面印着一些模糊的监控截图和人像侧写，“我这些年能找到的所有…… 所有可能的线索！零零碎碎…… 像碎掉的镜子！我拼不起来！”
苏曼殊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死死盯着沈砚，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平静：“沈师傅，我知道…… 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 我感觉到了！那天修琵琶的时候…… 不一样！您这里…… 不一样！”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像是要抓住空气中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那些碎掉的记忆，那些拼不起来的线索…… 您一定有办法！求您…… 用您的手艺，用那台…… 那台座钟！把它们…… 把它们拼起来！求您了！只要一点点方向…… 一点点可能！”
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身体前倾，几乎要扑到柜台上。那份积压了十几年的绝望和寻找的执念，如同实质的热浪，扑面而来。
沈砚的目光扫过摊在台面上那些饱含岁月痕迹的物件。泛黄的照片上，两个穿着同款红衣的模糊身影；报案单上冰冷的铅字描述；乐谱上稚拙的音符；那块小小的、承载着无尽痛苦的红色漆木碎片……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台静静立在角落的老座钟上。钟摆边缘的银白光晕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幽深，如同某种活物在无声地呼吸。
代价…… 他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指根处，那几道颜色深黯、如同荆棘缠绕的灰线。每一次微小的 “修复”，都在蚕食他记忆的基石。而这一次，苏曼殊所求的，是深入一片记忆的废墟，在无数碎片中寻找一根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指针。这绝非修补一道裂痕那么简单。这几乎等同于在混沌中强行校准时间。
他沉默了很久。店里只剩下苏曼殊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声和老座钟单调的 “滴答” 声。
终于，他抬起头，迎上苏曼殊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望中透着疯狂希冀的目光。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会很痛。”
“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带来的那些物件上，又缓缓移向她，“代价…… 会很大。你准备好…… 付出代价了吗？”
苏曼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沈砚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看那台沉默的、散发着银白微光的座钟。片刻的死寂。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 嗯！”
那声音，像用灵魂敲响的钟。
沈砚不再言语。他示意苏曼殊将所有东西小心地摆放在工作台一角。他拉过凳子坐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沉入深潭。他拿起那块小小的红色漆木碎片，又从苏曼殊带来的物品中，拣出一张泛黄照片（上面有模糊的红色身影）和那页写着 “眉间有颗朱砂痣” 的报案记录复印件，将它们小心地叠放在碎片下方。
他拿起一枚最细的探针，蘸上特制的粘合剂，颜色最接近那旧照片中红衣的色泽。他没有看苏曼殊，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堆叠的 “记忆碎片”，缓缓将左手放在老座钟冰冷的钟壳上，手指覆盖住那微微颤动的钟摆。
他的右手，将探针轻轻点向那叠放在最上方的、承载着苏曼殊最深刻痛苦的红色碎片边缘。
就在探针接触碎片的瞬间 ——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远古的震颤，并非通过空气，而是首接透过座钟的金属外壳，传递到沈砚的手掌，再狠狠撞入他的心脏！钟摆边缘的银白光芒骤然暴涨，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瞬间将整个昏暗的铺子映照得一片诡谲的银白！光芒流转，仿佛时间的河流真的开始倒淌！
沈砚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左手覆盖的钟摆处，一股冰冷刺骨、如同无数冰针攒射的剧痛，顺着手臂的经脉，蛮横无比地首冲大脑！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与此同时，他右手下的探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以一种非人的、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度开始移动！探针不再仅仅是在碎片上点涂，它仿佛在穿透一层层无形的、粘稠的屏障 —— 那是岁月的尘埃，是痛苦设置的迷雾，是记忆本身的重重迷宫！
探针拖曳着红色的粘合剂，以那块小小的碎片为核心，疯狂地舞动！它并非在粘合实物，而是在虚空中勾勒！粘合剂点入虚空，又晕开，每一次点触都带出极其细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碎声响，仿佛在撕裂某种不可见的东西。
苏曼殊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看到探针划过的地方，空气中荡漾开一圈圈微弱的光纹。光纹之中，无数破碎的光影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骤然闪现、飞舞、碰撞！
她看到了！
—— 一个模糊的灯节场景，大红灯笼的光晕摇曳不定，人声鼎沸如同闷雷。
—— 一只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掌心温热。
—— 人群猛然涌动的混乱，那只手被狠狠扯开的剧痛！
—— 一张一闪而过的、油腻而凶狠的男人侧脸，下巴上有一道扭曲的疤痕，像蜈蚣！
—— 一个破旧的、印着模糊商号的蓝色布包袋口！
—— 刺耳的、仿佛能撕裂耳膜的货车引擎轰鸣声！
—— 还有…… 还有一只小小的、绣着荷花的红色绣鞋，孤零零地遗落在泥泞的地上……
这些光影碎片混乱、尖锐、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如同高速旋转的玻璃渣风暴，围绕着那疯狂舞动的探针和红线！每一次探针点入虚空，都像是刺在苏曼殊的灵魂上，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和晕眩！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而沈砚承受的，是这风暴的中心！冰冷的剧痛和无数尖锐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冰锥，顺着那根无形的连接，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他感到自己的记忆之墙在剧烈震动，那些构成 “沈砚” 的基石 —— 祖父布满皱纹的手第一次教他认齿轮的感觉、老铺子雨天特有的潮湿霉味、甚至是他自己昨天午饭吃了什么 —— 这些稳固的基石，正在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猛烈地冲刷、撼动！他清晰地感觉到，一些无关紧要却属于他自己的生活碎片，如同沙堡般无声地崩塌、流散。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视野边缘开始发黑、闪烁。
就在苏曼殊感觉自己要被这记忆风暴撕碎的瞬间，那疯狂舞动的探针猛地一顿！
“嗤啦 ——！”
一声刺耳的、如同玻璃被彻底撕裂的声响在精神层面炸开！
围绕着探针飞舞的无数光影碎片，被那根坚韧的红线强行收束、聚拢！所有的混乱、噪音、痛苦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压缩、碾合！
光芒猛地收敛！
座钟的银白光晕瞬间黯淡下去，恢复成平常那点微弱的晕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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