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洞像一张黑漆漆的巨口，把我们吞进去又吐出来。
一脚踏出阴影，扑面而来的竟是滚烫的声浪——吆喝、笑骂、车轮碾过青石板、铜板落进陶罐的脆响……像有人掀开厚重的棺盖，把一座活色生香的尘世猛地推到我脸上。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被魏睿辰轻轻带了一下手肘：“别停，跟人潮走。”
午后最后的日色斜斜切过城楼，把街巷切成明暗两半。
明的那半，酒旗招摇，绫罗晃眼；暗的那半，乞丐蜷在门槛，伸手接住飘来的桂花糕碎屑。
我数着步子，一路看见卖糖人的老叟在案板上浇出一只振翅的鸾鸟，看见绸缎庄的伙计把一匹猩红软烟罗抖得如同一汪血浪，也看见巷口两个兵丁斜倚长枪，枪尖挑着一串油纸包——酱肘子滴油，落在铠甲上，像给铁也镀了层馋涎。
“别看。”魏睿辰声音低而稳，却用肩膀替我挡住那串油腻的视线，“那是摄政王新募的城防营，吃皇粮的嘴，啃的是百姓的骨头。”
我收回目光，指尖在袖中悄悄匕首柄，金属的凉度顺着骨缝爬上来，才让心跳慢半拍。
再往前，人味里掺进一丝潮冷的檀香——到了朱雀桥。
桥下河埠挤满画舫，灯笼提前点亮，一盏一盏映在水里，像谁把星子捞起来又撒下去。
舫上有歌妓抱琶琵，指尖一划，弦音脆生生劈开人群，唱的却是《木兰》旧调：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我脚步微顿，魏睿辰却忽然伸手，掌心贴上我后背，极轻地一推：“她唱她的，你走你的。”
那一瞬，我隔着衣料感觉到他掌心的潮汗，像一块暗燃的炭，烫得我喉咙发紧。
桥头第三间，挑出一面褪色的青布招子——“平安栈”。
门口蹲着一只杂毛犬，正啃半只荷叶鸡，见我们靠近，它竟放下鸡骨，尾巴在地上扫了两下，像行礼。
魏睿辰低笑：“阿九的信里说，狗认人，不认错。”
我会意，伸手把腕上银链露出一截——链坠是朵小小的祥云，阿九打的。
狗嗅了嗅，尾巴摇得更欢，转头就往门内跑，活像引路的小二。
客栈门面不起眼，进去却别有洞天。
天井西西方方，一株老枇杷把枝桠探进二楼廊栏，青果累累，压弯了枝条。
掌柜的是个独眼妇人，右眼蒙黑绸，左眼却亮得像打磨好的铜镜。
她扫我们一眼，算盘珠“嗒”一声停住：“上等房只剩一间，普间还有三间，客官怎么要？”
魏睿辰把一锭碎银扣在柜台，声音不高不低：“一间天字，靠西窗，窗外要见得到鼓楼。”
妇人掂了掂银子，忽然咧嘴笑，独眼弯成月牙：“公子消息真灵——那间房今日刚死过人，血还没干透，敢住？”
我呼吸一滞，却听魏睿辰淡淡道：“死人比活人安生。”
妇人哈哈一笑，抛来一把铜钥匙，钥匙柄上缠着红线，湿漉漉的，像浸过酒。
楼梯窄而陡，木板在我脚下吱嘎作响，每一步都扬起一点陈年的尘。
二楼尽头，魏睿辰推门——
作者“真奈想睡觉”推荐阅读《绝望的封闭教室》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西窗正敞，夕阳的最后一刀恰好劈进来，把房间切成两半：
一半是暖的，榻上被褥叠得棱角分明，白得刺眼；
一半是冷的，地上残留着深褐色脚印，从床沿一首拖到窗棂，像有人被拖进落日里。
我盯住那片褐痕，忽然觉得脚底的疼又活过来，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落梁上尘。
魏睿辰却反手阖门，落闩，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空气：“别怕，那是阿九留给我们的‘路引’。”
他蹲下身，指尖蘸了一点己干的血，捻了捻，凑到鼻下闻，然后抬眼看我，“魏启山今夜会在鼓楼设宴，给北线回来的‘功臣’接风。这血，是宴上的‘客’提前送的礼。”
我喉咙发紧，却听见自己问：“什么礼？”
他勾了勾唇，那笑意却冷得像刀背：“一张人皮面具——死的是摄政王暗卫副统领。”
窗外，鼓楼方向的暮鼓“咚”地一声，像替我们敲了更。
我深吸一口气，枇杷树的影子投进来，落在我脚边，像一柄预先张开的弓。
我坐在椅子上，没敢坐床上。
那床离我仅两步，白得晃眼的被褥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一口倒扣的雪棺。
椅背是硬木，雕着缠枝莲，凸起的纹路硌得我脊背生疼，却反而让我安心——疼是活的证明。
我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指缝间还留着楼下糖人摊的黏糖，被汗一浸，凉丝丝地贴着皮肤，像一条不肯化的小蛇。
“我还有事情不理解，”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在空房间里浮起，轻得能惊动梁上尘，“既然这里是半个古代，那有没有皇上啊？”
魏睿辰正背对我站在西窗前，最后一缕霞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劈在我脚尖。
他没回头，只抬手把窗棂又推开半寸，暮鼓余音便顺着缝隙溜进来，像有人在远处低低发笑。
“自然有，”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空气，“不过没人能接近他。”
我眨了眨眼，鼓声在胸腔里撞出回声：“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终于转过身，半边脸浸在残阳里，另半边沉入阴影，像被一刀劈开的旧画，“连太后召见也只能隔着九重纱。皇城最内一层的匾额被黑绸蒙了十年，没人敢揭。”
我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却忍不住上扬，像被风吹开的帘角。
新奇与惶恐同时涌上来，搅得胃里一阵发烫。
我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橡胶底，缝了现代拉链，却沾着古代巷口的黄泥；再抬头，魏睿辰腰间的“照影”在夕色里泛着冷月般的光，而他身后，窗棂外的高墙正亮起第一盏电灯，玻璃罩子映出旧砖缝里钻出的霓虹招牌：摄政王旗下新开的“西洋照相馆”。
“我觉得这里很神奇，”我听见自己笑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既是古代，也是现代，像有人把两张不同时代的画裁开，又胡乱拼在一起——拼得缝隙还在渗光。”
魏睿辰没接话，只走过来，蹲下身，与我平视。
霞光在他瞳仁里碎成两簇小小的火苗，一跳一跳。
他忽然伸手，用指腹抹掉我眉心一点灰，动作粗粝却轻得像风。
“缝隙里不只有光，”他声音低而稳，像给夜行的人钉下一枚暗桩，“还有刀。你若站错半步，就会被合页夹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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