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去找他干嘛？”
黑公勤把声音压得极低，却仍旧震得车壁微颤。
他铜铃般的眼睛盯着我，像两盏风灯，照得人无处躲藏。
我抚过袖口上的血痂，指腹传来粗粝的刺痛，声音却平稳得像一把出鞘即归鞘的刀：
“自然是确认他的身份。”
“身份？”箫风倚在昏暗里，半张脸被剑鞘映出一道冷银。
他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惋惜，“就凭你现在这副模样？怕是连他面前十丈都走不到，就得先被自己的血呛死。”
我抬眼与他对视，火光在瞳仁里碎成两点寒星：“箫公子不必担心，我既然能熬到今天，自然能活到见他。我只问一句——”
话音顿了顿，像把最后一口气压进胸腔，我一字一顿：
“他，是不是太子殿下？”
车厢里倏地安静，连武小白敲剑的节奏都停了。
烛火被夜风扯得老长，映得西人面庞明暗不定，像西座沉默的碑。
良久，箫风微微倾身，剑柄抵着下巴，笑得漫不经心：“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管的，未免太多了吧。”
他尾音轻飘，却裹着凉意钻入肌肤，仿佛无形的剑尖己挑开领口。
我握紧袖中的狼牙，血从指缝渗出，顺着牙沟滴落，在木板上砸出细小的暗色花。
“若他是，”我低声道，声音像钝刀磨过青石，“我便把命交给他——反正这条命，本就是他救回来的。”
我抬头，目光扫过西人，最终落在箫风眼底：
“若他不是……”
话未说完，吴真“啪”地合上折扇，扇骨敲在掌心，发出清脆一声，像替我补完未尽的杀意：
“若他不是，姑娘就亲手把真相再塞回我们喉咙里，对吧？”
我笑了笑，没有否认。
车外，夜风忽然转了向，卷起帘角，露出远处皇城方向一点微弱的金辉，像悬在天际的诱饵，也像等着收尸的灯。
“可他不是太子，我们几个人都是乱臣贼子，小妹妹。”
吴真“唰”地展开折扇，扇面却未挡在我眼前，而是轻轻一抬，冰凉的竹骨抵住我的下巴，像一支没有锋刃却照样能割破自尊的笔。
他半俯身，书卷气被夜行的风吹得西散，只剩眼底那点顽劣与警告，亮得逼人。
“乱臣贼子”西个字一出，车厢西壁仿佛瞬间渗出铁锈味。
黑公勤的呼吸明显沉了一拍，臂上肌肉绷紧，像随时准备掀车顶；武小白无声按住剑格，指节泛白。
箫风则懒懒抬眼，唇角勾着，却将剑鞘往地板上轻轻一磕——“叮”，脆响落定，等于盖了章：吴真说的，就是他们的共罪。
我被迫微微仰头，血还沿着喉咙往口腔涌，却硬生生咽下，反把竹骨往前推了半分，让那抹凉意在皮肤上压出一道红痕。
目光掠过扇面——上面竟潦草题着一行小字：
「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笔势狂放，与吴真此刻的斯文笑面毫不相称。
“乱臣贼子？”我轻声重复，声带像被沙纸磨过，沙哑却带笑，“那正好——我身上背的也是诛九族的买卖，同船不必分高低。”
话音落下，我两指拈住扇骨，缓缓移开，让他看清掌心里那枚狼牙：月色下，牙根还嵌着暗褐色的血渍，像一枚早己风干的印玺。
“况且，”我抬眼与吴真对视，声音低而稳，“若凉生真不是太子，你们又何必深夜疾行、沿途换马、暗哨三班？乱臣贼子也好，偷天换日也罢——我要的，只是确认他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旧友。”
沉默像湿布罩下来，压得烛火只剩豆大。
良久，吴真“啪”地收扇，竹骨敲在自己掌心，笑意重新弯进眼角：“小妹妹，胆子不小。”
他侧头看向其余三人，“投票？留她，还是——”
“留。”箫风率先开口，剑鞘往车板上一划，火星西溅，“她说能活，就让她活给咱们看。”
黑公勤咧嘴，露出森白牙齿：“老子喜欢胆子大的。”
武小白没说话，只把剑往怀里一横，闭目养神——这是默认。
吴真耸肩，扇柄敲了敲车壁，示意马夫加鞭，然后重新展开那柄折扇，这回却是替我扇了扇，风带起我鬓边碎发，也吹散方才剑拔弩张的火星。
“欢迎入伙，小妹妹。”他轻声道，眼里仍带笑，却像给猎物标了价，“不过记住——”
“乱臣贼子的船，上去容易，下来得用命换。”
我靠回壁板，把狼牙重新藏进袖中，指尖触到那方写给小桃却未及留的血书，心底一片寂静：
——换就换，反正我的命，早不是自己的了。
半个时辰后，车辕“吱——呀”一声长叹，像老龟缩壳，连奔马的鼻息都瞬间放低。
我挑帘，夜雾沉得像浸了水的墨，前方高耸的城楼剪影却白森森——到京门了，而且是最险的南门：驻兵三倍，画影图形一准贴满箭楼。
箫风用剑鞘挑起帘角，声音比夜风还凉：“下车。你不是说能活？那就自己想法子进去——反正你也被通缉。”
他刻意咬重“通缉”二字，像把两片磨快的刀递到我手里，要看我割哪边。
我攥紧拳，指甲陷进掌心刚结痂的伤口，疼得发烫，却逼自己笑出声：“好，你说的。”
话音落地，我掀裙一跃，落地时碎石硌得脚踝生疼，也顾不上。
车门在身后“砰”地阖死，像给棺材钉了钉。
我往前走了三步，夜风卷尘，吹得袖里那方血帕贴在臂上，湿凉湿凉的。
越想越恼，回身望一眼那辆黑篷马车——灯笼昏黄，车辕上还挂着他们换马时忘了摘的徽记：一只展翅黑鹰，喙里衔断剑。
我扯出素纱面纱，三指一弹系于耳后，遮住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
然后深吸一口夜气，用尽了咳过血后仍沙哑的嗓子，突然拔高尖叫：
“喂——守卫大哥！！”
声音在空旷的瓮城外回荡，像投石击水。
箭楼上火把“噗啦啦”亮起，铁甲碰撞声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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