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我听见自己声音发哑，仿佛有人提前在喉咙里撒了一把灰。
凉生没有立刻回答。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节泛白，像在捏碎一块看不见的玉。
夜风掠过，吹得他蟒袍下摆猎猎作响，金线绣的沧海龙腾被月光一照，竟显出几分挣扎的狰狞。
“你能不能放下仇恨？”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而稳，却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倒刺，“你想要权势，我给你；金钱，我也可以给你。整个东宫、甚至半壁江山，只要你开口。”
我怔了怔，随即笑出声。笑声散在风里，像碎瓷刮过琉璃瓦，刺耳得很。
“凉生，”我唤他名字，舌尖却尝到铁锈味，“当今陛下——你的父亲——以谋逆罪抄我镇北王府，三百零七口人，三百零七颗脑袋，挂满了宣武门城墙。我娘被押往刑场时，还穿着我及笄那年给她绣的海棠罗裙，结果那裙子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我爹跪在午门外，脊背被打得稀烂，却死也不肯低头，最后是一刀从后颈劈下去——”
我每说一句，便往前一步。
月光将我的影子投在他胸口，像一柄逐渐推进的匕首。
“你让我放下？”我停在他面前，仰起头，看见他眼底血丝纵横，“我身上背的不仅是我自己的命，还有镇北王府三百多条亡魂。他们夜夜站在我床头，问我：‘阿晴，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家？’”
凉生的喉结动了动，像吞下一口玻璃碴。
他伸手，指尖碰到我腕上那串乌木佛珠——那是箫风从刑场捡回来的，三百人中唯一没被血浸透的东西。
“我可以替你翻案。”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只要我坐上那位子，我就能昭雪——”
“昭雪？”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佛珠崩断，乌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像散落的骸骨，“人都死了，翻案给谁看？给坟头野草？给乌鸦豺狗？”
我深吸一口气，夜风灌进肺里，刀割一样疼。
“凉生，你可知我为何改名‘晴’？”我指着天幕，指尖发颤，“因为镇北王府那一夜，火光照得半边天都亮了，像白昼。我娘把我塞进密道，最后一句话是：‘阿晴，别哭，天总会晴的。’可首到今日，我抬头看见的依旧是那场火，火里全是人脸。”
他沉默，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却始终没再抬起来。
“你要我放下仇恨，”我后退一步，踩碎了一颗佛珠，“除非你把那三百零七颗脑袋重新长回脖子上，除非你让我娘再穿一次海棠罗裙，除非——”
我指着他心口，指甲几乎刺进那层锦绣，“——除非你挖出自己的心，告诉我它不会偏袒那位子上的天子。否则，我放不下的。”
月光忽然暗了，一片云遮过来，像一块浸透血的布，盖在我们头顶。
凉生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若有一日，我亲手把刀递给你，让你刺进我父皇的胸口——”
我截住他的话，笑得眼泪都出来：
“那我毫不犹豫杀了他。”
云影移过，月光重新落下，照在我们之间，像一道无法跨越的河。
“好，我知道了。”
他声音低下去，像雪落进衣领，一触即化。
宫巷深处传来铜壶滴漏的细碎声响，一声又一声，敲在结冰的青砖上，仿佛替谁数着命数。
凉生往后退半步，大氅的玄狐毛边被风掀起，拂过我手背，冰凉而柔软，像一句说不出口的抱歉。
“你身上的伤没痊愈，多休息。”
他转身，雪色在他脚下发出极轻的碎裂声。
那背影挺得笔首，却被风雪削得单薄，仿佛一折就断。
我忽地想起很多年前，春郊纵马，他也是这样背对我，伸手拉我上马，掌心滚烫；如今同一个人，却连回头都不敢。
雪忽然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穿过飞檐翘角，落在我寝衣的领口，瞬间化成水，顺着锁骨滑进衣襟，像一行迟到的泪。
我望着他一步步走远，脚印很快被新雪填平，仿佛从没人来过。
远处宫墙上传来更鼓，咚——咚——咚——
声音在雪夜里传出很远，像某种古老的告别仪式。
我没有喊住他。
只是抬手，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窗扇合上。
木闩落下的刹那，才发觉自己指节早己冻得青白，掌心却烫得吓人——那里还攥着他方才偷偷塞来的东西。
张开手指，一枚小小铜符，刻着东宫私篆，雪光下泛着幽暗的金。
背面刻了六个潦草小字：
“活下去，等我。”
窗外，雪声如潮。
窗内，我摊开掌心，看那六个字被体温一点点焐热，像握住一块烧红的炭，灼得生疼，却舍不得丢。
烛火摇曳，微弱的火苗轻轻跳动，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灯花缓缓飘落，宛如凋零的花瓣。
这微弱的烛光映照在榻边那碗早己凉透的药汁上，使得药汁表面泛起一层薄薄的冰花，仿佛在诉说着它的孤寂和被遗忘。
我凝视着那碗药汁，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碗药是我最后的希望，也是我与死亡之间的一道屏障。
我缓缓伸出手，端起那碗冰冷的药汁，感受着它透过碗壁传递来的寒意。
我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瞬间麻痹了我的味蕾，让我几乎无法忍受。
然而，这苦涩却远远不及我胸口翻涌的那股涩意。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如同被千万根细针同时刺穿心脏，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活下去。”我低声复诵着这句话，声音在空旷的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这三个字既是对那三百亡魂的誓言，也是对自己的鼓励。
我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我要活下去，为了那些逝去的人，也为了自己。
窗外，雪越下越密，纷纷扬扬的雪花如羽毛般飘落，迅速掩盖了地面上的最后一行脚印。
这漫天飞雪仿佛是上天对我的怜悯，试图用它的洁白来掩盖这世间的苦难与悲伤。
天快亮了，黎明的曙光即将穿透黑暗，照亮这片被冰雪覆盖的世界。
而我，也将在这新的一天里，继续与命运抗争，努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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