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忘川第一夜
忘川的水是墨色的，像被无数人哭肿的眼睛泡了千年，稠得能拽出丝来。水面漂浮着细碎的、暗红的花瓣，不知是被水流冲来的，还是从水底那些半浮半沉的魂魄口中吐出来的。
它们在水面打着旋，时而聚成一小团，时而散开，像极了人间烧给亡者的纸灰，轻飘飘的，却带着化不开的沉郁。
阿凝的魂魄就浮在这样的水里，胸口还残留着被浓烟呛住的灼痛，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有团烧红的棉絮堵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水底的景象更是恐怖。
无数张模糊的脸在浑浊中沉浮，个个都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有穿盔甲的士兵，甲胄早己锈蚀不堪，露出的喉咙处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暗红色的血痂凝结在伤口边缘，随着水流轻轻晃动；有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半截身子陷在黑色的淤泥里，露出的手臂细瘦如柴，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仿佛临死前还在紧紧攥着什么珍宝；更让她心惊的是个穿青布衫的身影，背对着她，正缓缓下沉，
脖颈处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在幽暗的水中若隐若现 —— 像极了谢砚秋。她猛地想扑过去，魂魄却轻飘飘地往上浮，指尖只穿过一片冰凉的水纹，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那身影渐渐沉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圈圈扩散开的涟漪，最终归于平静。
“新来的？” 岸上传来苍老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互相刮擦，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阿凝转过头，看见个佝偻着背的老妪，正坐在块发黑的石头上。那石头不知在河边待了多少年，表面被水冲刷得光滑无比，却依旧能看出上面布满的细密裂纹，像老妪脸上的皱纹。老妪的头发像团枯草，乱糟糟地堆在头上，用根断裂的木簪胡乱挽着，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面容。露出的手腕上布满青筋，虬结扭曲，像老树根盘在枯枝上，皮肤干瘪得紧紧贴在骨头上，仿佛一掐就会碎成粉末。
她面前摆着个粗陶碗，碗沿缺了个大大的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砸过，里面盛着的液体浑浊如泥浆，表面浮着层油亮的光，不知是油脂还是别的什么，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色泽。
“我……” 阿凝想说话，舌尖却像被滚烫的药汁烫过，麻木得发不出声音。那些堵在喉咙口的话语，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怎么也吐不出来。她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最后一刻的记忆尤为清晰。
谢砚秋把她塞进柴房的暗格，用沉重的门板挡住外面的厮杀声，他自己则背靠着门板，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
叛军的长枪刺穿门板，也刺穿了他的胸膛，血珠溅在她脸上，带着铁锈和他身上常年不散的甘草混合的气味。他还对着她笑，血沫从嘴角涌出来，顺着下巴滴在她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像极了那年她替他酿的桃花酒，初入口时带着一丝微甜，咽下去却带着火烧般的烈，在喉咙里久久不散。
老妪用木勺搅了搅碗里的汤，木勺柄上缠着圈发黑的布条，边缘处露出点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阴森。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次搅动都显得格外费力，木勺与陶碗碰撞，发出 “哐当、哐当” 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忘川河畔显得格外突兀。
“阳寿未尽却入了阴曹，多半是执念太深。”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珠上蒙着层厚厚的白翳，根本看不清瞳孔，却像能洞悉一切般，精准地落在阿凝身上。
她的嘴唇干瘪，说话时几乎看不出动作，声音却清晰地传到阿凝耳中，
“阎王爷有令，罚你看管彼岸花海，什么时候把该忘的忘了，什么时候再去投胎。”
阿凝的魂魄猛地一颤，水面顿时泛起细密的涟漪，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她不想忘，怎么能忘？
谢砚秋说过的，等战乱平息，就用八抬大轿娶她。
他说这话时正蹲在药圃里给芍药除草，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鼻尖上还沾着点泥土，像只刚偷吃完米的小仓鼠，模样可爱得紧。
那时她还笑话他，说他一个大男人，说起嫁娶之事还会脸红。他却只是挠了挠头，嘿嘿笑着，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炸开，带着人间的暖意，烫得她魂魄发疼，像是要被撕裂开来。
夜风卷着水汽扑过来，带着股浓烈的腐烂甜腥味，像是烂掉的桃花混合着生血的味道，熏得她几欲作呕。
远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哗啦，哗啦”，沉重而单调，夹着鬼差尖利的呵斥：“快走！磨磨蹭蹭的，误了时辰让你魂飞魄散！”
那声音尖利刺耳，像是用指甲划过玻璃，让人头皮发麻。阿凝望着漆黑的水面，水面像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样 —— 那是张苍白的脸，十七八岁的模样，还带着少女的青涩，鬓角还别着朵干枯的栀子花，花瓣早己失去了往日的洁白，变得枯黄发脆，那是谢砚秋今早刚摘给她的，说戴在她发间好看。
她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泪珠坠在颧骨上，像颗凝固的水晶，迟迟不肯落下。
她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指尖却径首穿了过去，没有感受到丝毫肌肤的触感，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原来死了，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阿凝呆呆地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指，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像这忘川的水一样，将她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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