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婆的汤
孟婆开始煮汤时，忘川的风里便多了种奇异的味道。不是人间药汤的苦，也不是花草的香，而是像把黄连、甘草、铁锈和眼泪混在一起，熬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闻着让人心里发空。
阿凝坐在花海边缘的石头上，看着孟婆往陶锅里添东西。她先是倒进半锅忘川的水，黑色的水面立刻泛起细密的泡沫，像煮沸的墨汁。接着扔进一把干枯的彼岸花茎，那些暗红色的根茎在水里慢慢舒展，渗出丝丝缕缕的红，把水染成了浑浊的绛色。
最后，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些灰黑色的粉末，不知是什么东西磨成的。
“这是忘忧草的根。” 孟婆见她盯着布包看，头也不抬地说，“长在轮回路口，见了太多离分，根须里全是苦。”
她用木勺搅了搅锅里的汤，勺底刮过锅壁，发出刺耳的声响，“加了这个，汤才够劲，能把那些死死记着的，都给化了。”
阿凝的目光落在锅里翻滚的泡沫上，那些泡沫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极了人间那些聚少离多的缘分。
她想起谢砚秋熬药时的样子，他总是先把药材分门别类放好，用清水泡上半个时辰，再用小火慢慢熬，说这样才能把药效熬出来。
他熬的药虽然苦，却带着股草木的清气，不像这孟婆汤，闻着就让人心里发寒。
“咕嘟、咕嘟”，锅里的汤开始冒泡，绛色的液体表面浮起一层油亮的膜，像凝固的血。孟婆舀起一勺，对着灰蒙蒙的光看了看，汤勺里映出她苍老的脸，和那些彼岸花上的 “泪珠” 一样，满是说不清的悲戚。
这时，桥头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比昨夜更响，带着股不耐烦的急促。
两个鬼差押着一队魂魄走了过来，足有十几个，个个都低着头，脚步虚浮，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个老妇人，还在不停地回头张望，嘴里喃喃着：“我的孙儿，我还没见着我的孙儿……”
孟婆把熬好的汤舀进一个个粗瓷碗里，排放在石头上，碗沿都带着细小的缺口，像是被人啃过似的。“喝了汤，过了桥，就不疼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第一个魂魄是个年轻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拿起碗，一饮而尽，转身就上了桥，连头都没回。
第二个是个中年妇人，端着碗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闭着眼喝了下去，过桥时脚步踉跄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很快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轮到那个老妇人时，她死死抱着桥栏不肯松手，枯瘦的手指抠进木头的缝隙里，指节泛白。“我要等我的孙儿，他说好了会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他才五岁，找不到我会害怕的。”
鬼差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哪来那么多废话！喝了汤赶紧走！” 老妇人被推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汤洒在地上，很快就被黑色的泥土吸收了，只留下一滩深色的印记。
“捡起来，自己喝。” 孟婆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
老妇人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黑漆漆的忘川河，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首流。“罢了，罢了，他那么小，怎么会记得来这里找我。”
她蹲下身，用手抓起地上的碎瓷片，一点点把残留的汤舔干净，舌头被割破了，渗出血来，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过桥时，她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像是还在期待着什么。可当她走到桥中间时，脚步忽然变得轻快起来，脸上的悲戚也消失了，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仿佛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来，要往哪里去。
阿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老妇人消失在轮回路口的背影，又看了看孟婆锅里还在翻滚的汤，忽然明白，这汤哪里是解苦的，分明是把那些最珍贵的念想，连同疼痛一起，都给生生剥离了。
孟婆把掉在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扔进忘川河。
那些碎片在黑色的水面上打了几个转，就沉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记住了，在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念想。”
她看着阿凝，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疲惫，
“留着，只会让自己更苦。”
阿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头，看向那片无边无际的彼岸花。
风一吹，花海翻涌，像极了人间战场上流淌的血河。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花海中的一朵花，被困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珍贵的东西，一点点被时间和遗忘吞噬，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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