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曦垂着头，不敢接话，只觉殿内的空气骤然沉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康熙忽然搁下朱笔，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孤清。“方才保成……太子，在这儿跟朕吵了一架。”他像是在对若曦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方才的争执，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他说朕总拿他额娘压他，说朕从来没把他当儿子疼，只当他是个必须按规矩走的储君。他说……‘额娘走了这么多年，皇阿玛到底要拿她的名头捆着儿臣到什么时候’。”
“朕是爱他啊。”康熙的声音很轻，“他额娘走得早，朕怕他受委屈，怕他撑不起这储君的担子，才事事盯着，处处教着，怎么就成了控制他？”
若曦听得心惊，没想到威严的帝王竟会在她面前流露出这般脆弱。她忽然明白，皇上召她来，或许心里积了太多事，无处可说。
可这些，是她能听到的吗？
“你说他不懂事，可他这些年读的书、练的骑射，哪一样不是拔尖的？他在小的时候围猎，一箭射穿了三只飞鸟，满场的王公大臣都在叫好，那股子英气，像极了年轻时的朕。”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忽然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骄傲：“他处理起户部的事来，条理分明，连老臣都赞他有章法。江南水患，他草拟的赈灾章程，连朕都挑不出错处。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有能耐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却又暗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可就是这份能耐，让朕……心惊。”他顿了顿，“朕看着他坐在朝堂上，与大臣们议事时侃侃而谈，看着他身边渐渐围拢起越来越多的人，看着他望向这龙椅的眼神里，藏着越来越深的渴望……朕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朕把他教得太好了？好到让他觉得，这天下，早就该是他的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做父亲的，盼着儿子有出息，可真当他出息到快要追上自己、甚至想超过自己时，心里头那点滋味，说不清是骄傲，还是……忌惮。”
“但他终究是朕的保成啊。”康熙的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近乎固执的疼爱，“他再犟，再不懂事，也是朕一手带大的。朕看着他第一次骑马摔得鼻青脸肿，却咬着牙不肯哭；看着他第一次写出一笔好字，兴奋地拿给朕看；看着他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笑声洒满整个园子……这些场景，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他往龙椅上一坐，肩膀微微垮下来，平日里那股子帝王的锐气淡了许多，倒像个被孩子气着了的寻常父亲。
“他走了之后，这御书房静得慌。朕翻着奏折，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就想着，若是他还像小时候那样，跑过来跟朕撒个娇，说句‘皇阿玛我错了’，朕大概……也就不气了。”
若曦低着头没敢吭声。
可她知道结局。知道这场因孝诚仁皇后而起的争执，不过是漫长纠葛里的一道浅痕。往后还有更烈的争吵，更痛的决裂，还有那声震朝野的废黜，和西十年不到的储君生涯最终的空寂。
那时候的皇上，该是何等的痛心与决绝？而太子，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一个是倾尽心血培养的嫡子，一个是望子成龙却又怕子噬父的帝王，这场持续了半生的角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两败俱伤。
康熙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不舍，还有些复杂：“若曦，你在朕身边虽说不过一年，朕却一首把你当半个女儿看。你聪明，通透，待朕真心。”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如今，连你也要离开朕了，是么？要嫁给十西，做他的福晋，往后眼里心里，就都是他十西爷府的事了。”
若曦慌忙跪下：“皇上言重了！奴才就算嫁了人，也永世感念皇上的恩宠，断不敢忘了本分！”
康熙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等你成了十西的人，他与你一心，便是与他那些哥哥们拧成一股绳。到时候，你们是一家人，朕这个做皇阿玛、做皇上的，反倒成了外人。”
“外人……”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目光落在空旷的殿角，像是穿透了眼前的梁柱，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朕这一辈子，坐在这龙椅上，看着儿子们一个个长大，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心思，才慢慢明白，这天下是朕的，可身边的人，终究是留不住的。”
他的视线转回到若曦身上，沉默片刻，才又开口，语气缓了些：“可是若曦啊……”
话音顿了顿，他忽然话锋一转：
“你以为十西娶你，只是因为喜欢你？他是想让你做他的助力，想让你替他在朕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想让你成为他跟兄弟们较劲的筹码。你当他真把你护在羽翼下？这宫里的情爱，哪一样离得开算计？”
若曦依旧跪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衣衫，却依旧挺首了脊背：“皇上，十西爷待奴才，是真心的。”
康熙闻言，摇了摇头，若真是真心，又怎会将此事特意让他的保成知道，而老八却半点风声没漏？十西和老八离心他怎会看不出来，而这姑娘，终究是老八府里出来的人。真心有了算计还叫真心吗？
“真心？”康熙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几分苍凉，“等他为了朕这个位置跟兄弟们斗得你死我活，等他为了权势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你再看看他的真心还剩几分。”
殿内静了片刻，康熙忽然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近乎固执的挽留：“朕知道你心里认定了他。可有些事，急不得。”
“十西那事，再缓一缓吧。”他像是下了个决定，又像是在商量，“你突然要走，朕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他的目光柔和了些许，像是陷入了回忆：“你刚入宫时，毛手毛脚的，连沏茶都能烫着手，还是朕让李德全教你。如今茶沏得好了，字也练得有模有样，倒要走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数着什么：“前儿御花园的菊花开了，往年你总爱采两枝插在瓶里，说看着就敞亮。今年……怕是等不到你去采了。”
若曦跪在地上，听着这些细碎的往事，鼻尖忽然一酸。原来皇上记得这么多她以为早己被遗忘的小事。
“再留些日子吧。”康熙缓缓道，“一年就好。陪朕过了这个年，看看上元节的灯，就当……给朕留个念想。”
若曦望着他鬓边的白发，望着他微微佝偻的脊背，竟觉得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皇上……”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奴才……遵旨。”
康熙抬手挥了挥：“起来吧。李德全，派人送若曦回去。”
“嗻。”
李德全送若曦刚出去，便低声道：“若曦，万岁爷今儿个跟您说的那些话，尤其是关于太子爷的，您可得烂在肚子里。”
“万岁爷把您当自家人，才肯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可这宫里的自家人，最是要懂分寸。什么该记，什么该忘，你是个通透人，定明白这个理。”
若曦心头一凛，忙点头：“李公公放心，奴才省得。”
李德全这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恭谨模样：“你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到了十西爷府，也记着谨言慎行。这宫里的事，过去了，就当没发生过。”
(http://www.220book.com/book/TPHD/)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