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野的效率很高。
或者说，他很乐于看到乔盼君这种“自寻死路”的挣扎。
第二天，一位特殊的“老师”，便被送进了西楼。
来人不是翰林院的鸿儒，也不是国子监的博士，而是一个年近花甲、头发花白，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太监。
他叫魏忠。
李福安在介绍他时，神情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公主，这位是魏公公。早年，曾是伺候太上皇的掌印大监，如今年事己高，在司礼监领个闲职。陛下的意思是，由魏公公，来教您北朔的文字与官话。”
掌印大监？
乔盼君心中微动。
在北朔，司礼监掌印大监，是内官之首，权势滔天，甚至有代皇帝批红之权。能坐到这个位置的，绝非等闲之辈。
眼前这个看似老迈，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老太监，必然是一本活的、浸透了宫廷秘辛的史书。
萧逐野派这样一个人来，其心可诛。
他既是在用魏忠监视她，也是在用魏忠，向她展示这座皇城最深、最黑暗的一面。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让她明白，她那点可笑的心机，在真正的权力游戏面前，是何等的不值一提。
“有劳魏公公了。”乔盼君对着魏忠，微微福身，姿态谦恭，却不卑微。
魏忠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打量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像两块砂纸在摩擦，干涩而刺耳。
“公主客气了。老奴，不过是奉命行事。”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疏离而又充满了审视。
教学，就此开始。
魏忠的教学方式，与柳长青截然不同。
他不讲之乎者也，不讲风花雪夜。他拿来的第一本教材，是北朔的《律法典》。
“公主既想了解北朔，便当从‘规矩’二字学起。”魏忠指着那本厚厚的法典，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天下，最大的规矩，便是律法。懂了律法，便懂了君王的刀，悬在何处。”
他从最基本的文字读音教起，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解释得清晰透彻。
但他解释的，不止是字面意思。
“譬如这一条，‘非议君上者，杖毙’。公主可知，何为‘非议’？”
乔盼君答道：“妄加评论，说君王的是非。”
“错。”魏忠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是‘君王认为你在非议’，便是非议。你便是夸他，他若觉得你夸得不合时宜，那也是非议。懂了吗？”
乔盼君的心，微微一沉。
她懂了。
魏忠教她的，不是文字，是权力本身。
是那套隐藏在冠冕堂皇的条文之下，血淋淋的、真实运行的潜规则。
接下来的日子，魏忠为她讲解了北朔的官制、税法、兵役……每一项，都不仅仅是书面上的知识，更包含了无数前人的血泪教训和权力斗争的案例。
“吏部尚书，看似位高权重，掌管天下官员升迁。但若得罪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他一道折子递不进御书房，便是个屁。”
“户部掌管钱粮，是朝廷命脉。但真正的命脉，在陛下的内帑。内帑的钥匙，在谁手里？”
“兵部有调兵之权，却没有统兵之将。虎符，永远在陛下面前，一分为二。”
魏忠用最平静的语气，为乔盼君撕开了北朔这座庞大权力机器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环环相扣、冰冷精密的齿轮。
乔盼君听得越多，心中就越是骇然。
她终于明白，萧逐野的江山，为何如此稳固。
他用一套复杂而又互相制衡的系统，将所有的权力，都牢牢地锁在了自己手中。文官、武将、内官，三足鼎立，互相牵制，谁也无法一家独大。
而他，就是那个高高在上，手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唯一的棋手。
想在这样的棋局中，找到他的破绽，何其艰难。
但乔盼君没有退缩。
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她不仅学，还问。
她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首指核心。
家产十亿的穷光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公公所言，三权分立，互相制衡。但若其中两方联手，对付第三方，又当如何？”
“税法严苛，平民负担重，为何多年来，却少有大规模的民变？”
“北朔军功封爵，看似公平。但世家子弟，起点便高，寒门出身，是否真有出头之日？”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让魏忠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他见过无数聪明的皇子公主，却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亡国公主，能有如此敏锐、如此宏观的政治嗅觉。
他开始不再把这当成一件差事，而是真正地，开始“教”她。
他会引经据典，会用更隐晦的宫廷秘闻，来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专注。
而这一切，都通过李福安的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萧逐野的耳中。
御书房内。
萧逐野听着李福安的汇报，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她真的……这么问？”
“回陛下，千真万确。魏公公说，公主所问，皆是朝政要害，连许多在朝堂上混迹多年的老臣，都未必有此见地。”李福安的语气里，也充满了惊叹。
萧逐野沉默了。
他派魏忠去，本意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让她明白帝王之术的博大与残酷，从而打消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结果，却像是给了她一架梯子，让她得以窥见，那原本遥不可及的、权力的风景。
她非但没有畏惧，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女人，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她的心，难道就不会痛，不会怕吗？
“陛下，”李福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魏公公还说……公主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再这么学下去，恐怕……”
恐怕什么，他不敢说。
恐怕她真的能将北朔的朝政，看个通透。
一个对你知根知底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怕什么？”萧逐野忽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让她学。”
“朕倒是想看看，她学成了屠龙之术，有没有胆子，来弑这条龙。”
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
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棋手，等了太久，终于等来了一个，或许能与他对弈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仇人，是他囚禁的玩物。
“对了，”萧逐野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几日，是上元节。宫中要设宴，你传朕旨意，让明月公主……也一并出席。”
李福安猛地一愣。
上元宫宴，是何等重要的场合。出席的，非富即贵，皆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
让一个亡国公主出席……
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陛下，这……恐怕于理不合啊。公主的身份……”
“朕说合，就合。”萧逐野的语气，不容置疑，“朕的后宫，至今无主。也该让那些老臣们，看看他们未来的女主人了。”
李福安的心，狠狠地一跳。
未来的……女主人？
陛下这话的意思是……要立明月公主为后？！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得李福安外焦里嫩。
他不敢再多问，连忙领旨退下。
御书房内，萧逐野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疆域图前。
他的目光，落在南乔故地那片富庶的土地上，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
立她为后？
不，当然不是现在。
他只是想，将她从西楼那座孤岛里，拉出来。
拉到这真正的、波涛汹涌的棋局之中。
他想看看，当她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后妃，面对那些心怀鬼胎的权臣，面对这整个北朔的权力中心时，她所学的一切，是否还能让她，像在西楼时那般，从容不迫。
乔盼君，你的新手村，结束了。
欢迎来到，朕为你准备的，真正的……狩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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