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宫宴的旨意,像一颗投入西楼这潭死水的巨石,激起的却不是波澜,而是无声的、冰冷的漩涡。
李福安尖着嗓子宣读完圣旨,悄悄抬眼觑着乔盼君的反应。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惊慌失措,抵死不从,或是受宠若惊。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将所有光线都吸进去的平静。
乔盼君静静地站在窗前,身上还穿着那件素色的常服,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她没有看向李福安,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庭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梅树上。北地的冬天,连梅花都开得吝啬而决绝。
“知道了。”
良久,她才淡淡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李福安一愣,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觉得眼前的女子像一团迷雾,明明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让人根本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那……公主,您看这宴会上穿的衣裳首饰,奴才这就让内务府的人送来,保准是顶顶好的……”
“不必了。”乔盼君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淡,“劳烦李总管,将我从南乔带来的那些旧物,取一些来便好。”
李福安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穿旧衣赴宴?还是在这种陛下明显要抬举她的场合?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不会觉得是公主节俭,只会觉得是陛下苛待了她,或是她自己不识抬举,公然打陛下的脸。
“公主,这万万不可啊!陛下特意吩咐……”
“陛下既然要让群臣看看‘未来的女主人’,”乔盼君终于转过头,一双清冷的眸子首首地看向李福安,那目光锐利得让他下意识地垂下了头,“那便更该让他们看看,这位‘女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话语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很清楚萧逐野的意图。
他不是要抬举她,他是要将她架在火上烤。他要用“未来女主人”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头,为她凭空树立起满朝的敌人。后宫的妃嫔会视她为眼中钉,想要上位的朝臣会视她为垫脚石,而那些忠于旧朝的遗老,更会视她为不知廉耻的祸水。
他将她从西楼这座有形的囚笼里拉出来,推入了一个无形的、更加凶险的狩猎场。
而她,就是那个唯一的猎物。
既然如此,退缩和畏惧,又有什么用?
与其被动地成为靶子,不如主动选择,自己要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这猎场中央。
李福安不敢再劝,只能喏喏连声地退下了。
傍晚时分,魏忠照例来了。
他没有带书,只是静静地站在殿中,看着宫女们将一口描金漆凤的木箱抬了进来。箱子打开,里面是乔盼君从南乔宫中带来的旧衣物。虽是旧物,却依然华美,每一件都承载着她曾经的尊贵与荣光。
“公主打算穿着故国之衣,去赴北朔之宴?”魏忠那砂纸般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
“不可以吗?”乔盼君反问。
“可以。”魏忠的回答出人意料,“只是,穿什么样的衣裳,便是在说,什么样的话。公主想对满朝文武,说什么话?”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日随明月下西楼这是一个提点,也是一个考验。
乔盼君走到箱子前,纤细的手指在一件件华服上轻轻拂过。大红的嫁衣,是母后在她及笄时便为她备下的;明黄的礼服,是父皇册封她为“明月公主”时所穿;还有那件水绿色的常服,是她与闻人暄在西楼看星星时,他夸赞过最美的颜色……
每一件,都是一把刀,凌迟着她的记忆。
她的手,最终停在了一件月白色的宫装上。
那件衣服的料子极好,是南乔特有的流光锦,在光下会泛起水波般的光泽。但它的款式,却异常素净,除了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了几朵小小的兰草,再无别的装饰。
这是她当年为父皇守丧时,穿过的衣服。
“就这件吧。”她轻声说。
魏忠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
他明白了。
她没有选择代表昔日荣光的礼服,那会显得不甘与挑衅。她没有选择过于艳丽的颜色,那会坐实“以色侍人”的轻浮。她也没有选择过于朴素的布衣,那又显得刻意卖惨,落了下乘。
她选了一件月白色的素服。
月白,既是“明月”之色,也是素净哀悼之色。
她在用这身衣服,无声地告诉所有人:我,乔盼君,是南乔的明月公主,我带着亡国之哀而来。我不是来争宠的妖妃,也不是来耀武扬威的新贵。我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阶下囚,是你们陛下战利品。
她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最低、最没有攻击性的位置上。
这是一种示弱,更是一种保护。
她将萧逐野扔过来的那顶“未来女主人”的高帽子,轻轻地、当众摘了下来,放在了一边。
“首饰呢?”魏忠又问。
乔盼君从妆奁里,取出了一支最简单的白玉簪。簪头圆润,通体无暇,再无别的雕饰。
“一支玉簪,足矣。”
魏忠看着她,看了许久。
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子,在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剧,经历了被囚于仇人之手的屈辱后,非但没有被磨去心智,反而生出了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与通透。
她己经懂得了,在真正的权力场上,最锋利的武器,不是张牙舞爪的强势,而是“藏锋于鞘”的智慧。
“公主,”魏忠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宫宴之上,豺狼环伺。有的人,会用利齿攻击你;有的人,会用蜜糖毒杀你;还有的人,会用‘规矩’和‘道义’,来捆缚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言多必失,不说,亦是错。公主,万望……珍重。”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给予忠告。
乔盼君对着他,深深地福了一福。
“多谢公公指点。”
她知道,从她踏出西楼的那一刻起,棋局,便己开始。
而她自己,既是棋子,也是那个,甘愿走入陷阱的……诱饵。
她要用自己这个最显眼的诱饵,去看清楚,这盘棋上,所有的棋子,都藏在何处。也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棋手看看,诱饵,有时候,也是会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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