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才刚爬上土坯墙，林建国就站在了林德顺的堂屋门口。
堂屋里飘着陈米混着旱烟的味道，林德顺披蓝布衫的背影在煤油灯下晃成一团，他搓了搓眼角的眼屎，声音还带着刚醒的哑：“大早来折腾啥？”
“叔，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林建国喉结动了动，后槽牙咬得生疼，“村东头那片荒坡，咱开了吧。”
煤油灯“噗”地闪了下，灯芯结的灯花“啪”地炸开。
林德顺的手停在系裤腰的动作上，布满老茧的手指突然攥紧了蓝布衫：“开荒？你当那是挖野菜呢？”他扯过床头的旱烟袋，铜烟锅子往炕沿上一磕，“眼下队里连公粮都紧巴，你倒想起来折腾荒坡？上头要是问起来，说咱不抓生产搞个人主义，你担待得起？”
林建国的指甲掐进掌心。
七岁那年赵叔咽气前抓他衣角的疼突然涌上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可地里那点薄粮，够吃吗？春上王大娘家娃都饿晕两回了……”
“够不够轮得到你操心？”林德顺“呼”地站起来，蓝布衫下摆扫得炕桌上的茶碗叮当响，“你当开荒不要人？不要工具？眼下队里的锄头都锈得能刮锅了，你拿指甲抠土？”他的气管炎犯了，咳嗽着指向门口，“赶紧走！少整这些幺蛾子！”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林铁柱扒着门框探进半张脸，头上的草帽还挂着露水：“建国哥？我就说你咋天没亮就跑了——”他看见林德顺黑青的脸，后半句咽进喉咙，搓着衣角凑过来，“叔您消消气，建国哥许是睡迷糊了。走，咱回。”说着就要拽林建国的袖子。
林建国甩开他的手。
他能感觉到林铁柱掌心的汗，像团黏糊糊的泥。
“铁柱，你忘了去年冬天？”他盯着发小泛青的下眼皮，“你家二妮蹲在灶前啃树皮，啃得满嘴血泡……”
“够了！”林德顺猛拍桌子，茶碗“当啷”摔在地上，碎成几片，“都给我滚！”他抓起扫帚作势要打，林铁柱吓得缩脖子，拽着林建国的胳膊往外拖：“走走走！叔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他消消气再说！”
出了院门，林铁柱松开手首喘气：“我的爷，你咋偏挑这时候提？上月公社刚下来人查生产，说咱队里进度慢。你这开荒的话要传出去，指不定说咱不服从安排！”他压低声音，往西周看了看，“再说那荒坡石头比土多，你当是画张图就能长庄稼？”
林建国没接话。
他摸了摸裤兜，里面那张荒坡地形图被体温焐得发软。
远处传来挑水的王大娘的吆喝：“柱子他娘，你家那点米还藏着？昨儿我瞅见代销点又没盐了！”他望着村口歪脖子树底下扎堆的妇女，她们的裤腰都勒得老高，像一串蔫了的茄子。
日头升到头顶时，队里饭堂飘起了煮红薯叶的酸味儿。
林建国蹲在土坯房门口扒拉稀粥，碗底漂着两片指甲盖大的红薯，他搅了搅，突然看见苏秀兰端着碗过来，蓝布衫的袖口沾着星点墨迹——她早上刚算完队里的工分。
“趁热喝。”苏秀兰把碗放在他脚边，蹲下来时裤脚沾了泥，“我听铁柱说你跟叔吵了。”她伸手摸了摸他手背，凉丝丝的，“公粮任务重，叔也是怕担责任。”
林建国盯着碗里晃动的人影。
苏秀兰的声音像春溪淌过石头，他想起昨夜里她摸他湿裤脚的手，也是这么软和。
“秀兰，”他喉咙发紧，“我梦见赵叔了。他抓着我衣角，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苏秀兰的手顿了顿。
她低头扯了扯他磨破的袖口：“我知道。”她轻声说，“可你得慢慢来。队里的人受了饿，胆子都缩成豆粒大。你要是硬往前冲，他们反而要往后退。”她从兜里摸出个纸包，塞给他，“我偷摸留了把玉米渣，你垫垫肚子。”
玉米渣的清香钻进鼻子。
林建国捏着纸包，指腹蹭过苏秀兰指尖的茧——那是打算盘磨出来的。
他突然想起她爹临死前说的话：“秀兰这闺女，心明眼亮。”他点点头：“我听你的。”
可等苏秀兰转身回饭堂收碗，林建国把玉米渣揣进怀里，扛起墙角的破锄头就出了村。
日头晒得土道发白，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村东头走，荒坡上的野蒿在风里晃，像一片绿色的海。
“靠别人？”他对着风说，声音被吹得散了，“赵叔饿的时候，谁来靠？”
荒坡上的石头硌得脚疼。
林建国脱了蓝布衫搭在灌木上，露出精瘦的脊背，晒得发红。
他抡起锄头，铁锨头磕在一块青石板上，“当”的一声，震得虎口发麻。
泥土混着碎石飞溅，他咬着牙又砸了一下——这一锄下去，得翻出半尺深的土；再一锄，得把石头块捡出来；等翻完这半亩，就能撒上他从集上换的麦种……
“轰隆隆——”
头顶突然滚过闷雷。
林建国抬头，铅灰色的云像口大锅扣下来，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
他抹了把汗，又抡起锄头。
这一锄下去，要砸断命运的锁；再一锄，要翻出活命的土；等雨下来，正好浇浇新翻的地……
“瞧那是谁？”
“林建国呗！一大早跟支书吵完，这会儿倒来耍狠！”
“你瞅他那锄头，怕不是要把天戳个窟窿？”
远处传来妇女们的议论，像一群麻雀在枝头蹦跶。
林建国没抬头，他的胳膊己经酸得发颤，掌心磨出了水泡。
但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在松动，板结的硬壳在裂开——就像那年赵叔攥着他衣角时，他攥紧的拳头。
第一滴雨砸在后颈上时，林建国的锄头又落了下去。
泥土混着雨水溅在脸上，他抹了把脸，看见新翻的土垄在雨里泛着黑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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