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把蓝布衫的领口又理了理。
粗布蹭得喉结发痒，他想起秀兰昨夜举着油灯给他缝补丁的样子——针脚细密得像麦芒，边缝边说：“县上的会场地面能照见人影，咱衣裳旧点不怕，得干净。”此刻他站在县委大院青砖门楼前，仰头看“为人民服务”五个红漆大字，后颈被秋阳晒得发烫，手心却攥着那叠材料，凉津津的。
会议室门虚掩着，里头传来茶缸碰瓷盘的脆响。
林建国伸手推门，松木门板“吱呀”一声，满屋子烟味混着茉莉花茶的香扑出来。
长条桌旁坐了十几个人，最上首是县委书记王振东，正端着茶缸吹浮末；右侧第三把椅子上，陈建业跷着二郎腿，手指敲着桌面，目光像钉子似的扎过来。
“林队长来了。”主持会议的办公室主任老周招招手，“坐这儿，农民代表的位置。”
林建国坐下时，长条凳“咔”地响了一声。
他把材料摊开，牛皮纸封皮上“林家屯粮食情况汇总”八个字是秀兰用钢笔写的，墨迹还带着股子蓝黑墨水的涩味。
“今天开这个座谈会，就为听听大伙对粮食统购任务的真实想法。”王振东放下茶缸，“老规矩，有啥说啥，别绕弯子。”
话音刚落，陈建业先开了口：“我看先听听各公社的汇报——”
“我先说。”林建国打断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敲在冻土上，“我是庄稼人，就说庄稼人的事。”
会场上静了静。
陈建业的手指顿在半空，眼尾抽了抽。
林建国翻开材料第一页，是秀兰画的柱状图，红蓝铅笔标着“林家屯”“张家庄”“李各庄”的产量对比：“咱屯今年种了一百二十亩地，其中西十亩是开荒开出来的。春播时借了公社的犁，秋里收了两千八百斤玉米——听着不少，可您看这底下。”他指尖点在“劳动力消耗”那一栏，“开荒那西十亩，全屯男女老少干了整三个月，磨坏了二十三把锄头，晒脱了六层皮。”
“统购任务定的是一千二百斤。”他声音发紧，喉结滚动，“可张家庄地肥，种八十亩收三千斤，统购才八百五。咱屯交完公粮，剩下的一千六百斤，按三十八口人分，一人西十多斤——您算算，一天才二两多，不够塞牙缝的。”
有人抽了口冷气。
坐在末尾的小王翻着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
陈建业突然笑了一声：“林队长，这账算得倒精。可统购任务是按全县平均产量定的，难不成要为你们一个屯改政策？”
“不是一个屯。”林建国从材料里抽出一沓纸，“这是周边七个村的情况，都是我跑了半个月，找会计们抄的账。”他把纸推到桌子中间，“赵庄去年交了一千斤公粮，结果冬天饿病了七个人；马家村少报了五亩地，就为多留点口粮——这不是偷，是活不下去啊！”
会议室里响起零星的议论。
王振东往前探了探身：“老陈，这些数据你看过没？”
陈建业的脸涨成猪肝色：“基层报的数据能有几分真？再说——”
“有上级认可的数据。”林建国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这是县农业局八月来测产的报告，盖着公章呢。”他抖开布包，一张盖着红章的纸摊开，“还有公社李主任签的开荒验收单，您看这日期，七月十五。”他又翻开随身带的硬皮本，“我每天记农情日记，哪天播种、哪天浇水、哪天下雹子，都写得明白。”他翻到最后一页，“就前天，李二婶家小崽子偷啃树皮，让狗撵得摔了一跤——您说，这账该怎么算？”
会场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老周摸出烟卷，火机“咔嗒”响了三声才点着。
坐在左边的张各庄赵主任突然一拍桌子：“林队长说的对！咱村去年也这情况，要不是我偷偷扣了两百斤，王寡妇家那三个娃早饿跑了！”
“可不是。”李乡长翻着自己的笔记本，“我统计过，咱县丘陵村占了六成，统购任务按平原村定，确实不合理。”
陈建业的指节捏得发白，突然冷笑：“你们这是要抗粮？”
“抗啥粮！”赵主任脖子粗得像牛，“咱是要让上面知道，庄稼人交粮是本分，可得分个青红皂白！”
小王趁机插话：“要不成立个调研组？带着农业局、粮食局的同志，去各村重新核产。数据准了，任务才能定得准。”
王振东把茶缸一放：“小王这提议好。老周，你牵头，下周就下去。”他看向林建国，“林队长，你带调研组去林家屯，给大伙当个向导。”
林建国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他看见陈建业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还有事。”他抓起公文包，经过林建国身边时，压低声音：“你这是捅娄子。”
门“砰”地关上。
林建国望着陈建业的背影，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像春溪破冰：“检测到宿主完成‘县级榜样核心任务’，声望值+1500，当前总声望值3200。开启‘地区典型’进阶目标——‘打造全县首个千亩高效种植示范区’。”
他捏了捏裤腿，那里还留着秀兰缝补丁时顶针的压痕。
走出会议室，秋风吹得院外的杨树沙沙响。
转角处，小王从廊下闪出来，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陈局长刚才给公社打了电话，说要查你们的开荒账。”他压低声音，“您小心点。”
林建国摊开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注意存粮记录”。
他望着天空中飘过的雁群，想起晒谷场上村民们喊“一块儿去”的声音。
风里有股子甜丝丝的味道，是隔壁食堂煮的玉米粥。
他摸了摸兜里的农情日记，那里面夹着秀兰昨晚塞的红枣——还带着体温。
“千亩示范区。”他喃喃念着，抬头看了眼县委大院的门楼。
阳光穿过“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在地上投下一片金斑。
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响
而陈建业的那个电话——林建国把纸条叠成小方块，收进贴身口袋。
该来的，总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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