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兰把煤油灯往账本边挪了挪,灶膛里的火映得泛黄的纸页泛着暖黄。
她的食指顺着账目往下滑,指甲盖在"预扣损耗"那栏重重一按——去年收了八百斤小麦,账上竟写着"损耗一百二",可她清楚得很,晒谷场的草席子补了又补,连粒麦麸都没漏进泥里。
"秀兰,水烧好了。"林建国端着搪瓷缸推门进来,见她伏在桌前的背影绷得像根弦,又轻手轻脚退到门槛边。
"建国哥,你看这个。"苏秀兰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手指关节压得发白,"前年玉米损耗九十斤,可我跟着李二婶晒了整七天,连老鼠洞都掏过,哪来这么多损耗?"她翻开另一本账,"还有统购任务——"话音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今年要交一千二,邻村张家庄才八百五,他们地比咱多三成。"
林建国凑过去,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
他摸过无数块地的墒情,却从未摸透过这些数字的门道。"秀兰,你再查查拨下来的指导费。"他蹲在她身边,粗糙的指腹蹭过她手背,"上回陈副局长说给五百,队里只收三百,那二百......"
"在这儿!"苏秀兰突然抽气,铅笔尖"咔"地断在"其他支出"栏,"去年冬天记着'购置犁铧'花了一百八,可王铁牛说新犁铧才要六十块。"她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天核对的数据,"我把开荒前后的收支算清楚了,明早你带县里去。"
油灯芯"滋"地爆了个火星,林建国盯着她眼下的青影,喉咙发紧。
他想起上个月苏秀兰发着烧还蹲在晒谷场核计粮堆,想起她给孩子们分红薯时偷偷往李二婶兜里多塞半块——这个总把"集体"二字别在心口的女人,此刻眼里烧着团火,烧得他脊梁骨发烫。
"我明儿一早就去。"他伸手把她散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触到她冰凉的耳垂,"你歇会儿,我给你捂捂手。"
苏秀兰摇头,把烟盒纸一张张摊平,用唾沫粘好破角:"再对一遍,不能出错。"她指尖扫过"人均口粮"那栏,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去年统购后,咱队每人每天才八两粮,李二婶家那小崽子,饿得偷啃树皮......"
林建国攥紧了拳头。
他想起春荒时李二婶抱着面黄肌瘦的小儿子蹲在他家门口,想起赵二狗子媳妇偷挖生产队的野菜被抓时的哭嚎——这些他以为己经过去的苦,原来都藏在这些数字里,扎得人心尖发疼。
第二天天没亮,林建国就背着蓝布包出了门。
县粮食局的红漆大门还挂着锁,他蹲在台阶上啃凉馍,看晨雾里"为人民服务"的标语渐渐清晰。
首到门房大爷揉着眼睛来开门,他才站起来,蓝布包在怀里焐得发烫。
陈建业的办公室飘着呛人的旱烟味。
这位县粮食局副局长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林建国的蓝布包,扯出个笑:"模范村的林队长,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陈局长,咱林家屯的统购任务定高了。"林建国把表格摊在他桌上,手指点着"一千二百斤"那行,"去年咱亩产才三百五,交完这个数,剩下的不够吃到麦收。"
陈建业的筷子停在茶碗上,烟卷烧到指尖也没察觉:"模范村嘛,当然要带头。"他用指甲盖敲了敲表格,"你这些数,我信不过。"
"您可以去地里量。"林建国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发哑,"我带着您,拿尺子一寸寸量,称粮食我盯着,保证不掺一粒沙子。"他喉咙滚动两下,"可要是真按这个数收,明年春荒......"
"春荒?"陈建业突然笑出声,烟灰簌簌落在表格上,"林队长,你这是吓唬谁呢?"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预扣损耗"那栏,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再说了,这账是公社报上来的,我不过是转个手。"
林建国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想起苏秀兰昨夜在煤油灯下整理数据的样子,想起李二婶小儿子饿得首哭的脸,突然伸手把表格抢回来:"陈局长,我今儿把话撂这儿——要是真饿死人,我带着全村老小吃住在您办公室!"
他摔门出去时,听见陈建业在身后冷笑:"逞能。"
当晚月亮刚爬上树梢,林建国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见到了小王。
县委秘书的白衬衫沾着草屑,说话时不断往身后看:"陈局长和周副县长是连襟。"他压低声音,"上回全县测产会,你们队的亩产比周副县长老家的村高两成,他面子上挂不住......"
林建国的拳头捏得咔咔响,蓝布包在手里攥成个团。
他想起陈建业看表格时那瞬间的慌乱,想起那些多出来的"损耗"和"支出",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过两天县里要开农村工作会。"小王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这是会议议程,你把材料准备齐了。"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林队长,您这是在摸老虎屁股,可......"他笑了笑,"我敬您这股子轴劲儿。"
夜风卷着槐花香扑过来,林建国摊开纸条,上面"粮食政策调整"几个字被月光照得发亮。
他望着村西头星星点点的灯火,想起苏秀兰整理表格时说的话:"这些数字不是纸,是咱庄稼人的命。"
第二天清晨,晒谷场的大槐树下围满了人。
林建国站在石碾子上,手里举着那张被烟火烧过的表格:"咱队今秋要交一千二百斤公粮,可邻村张家庄才八百五!"他声音发哑,却像敲在铜锣上,"我不是为自己争,是为咱各家的娃能多啃口馍,为李二婶家小崽子不用再偷树皮!"
人群里炸开一片嗡嗡声。
赵二狗子梗着脖子喊:"你凭啥说县上不公?"
"凭这个!"王铁牛挤到前面,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秀兰妹子查了三个月账,损耗多记、拨款少发,都在这儿!"他"哐当"一声掀开盒盖,账本、收据"哗啦啦"撒了一地。
李二婶抹着眼泪挤到前头,拉着林建国的裤脚:"林队长,你说咋弄,咱都听你的!"她身后的妇女们跟着点头,几个壮劳力攥紧了拳头。
林建国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刚开荒那会儿,村民们扛着破锄头站在荒坡上,眼里也是这样的光——不是绝望,是盼着日子能变好的热望。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突然稳了:"明儿我去县上开会,把咱的难处都说清楚。
要是不成......"他扫过台下的人群,"咱就一块儿去!"
"一块儿去!"王铁牛吼了一嗓子,晒谷场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撞得槐米簌簌落。
苏秀兰站在人群后头,摸着兜里的账本,听着这声喊,突然想起昨夜林建国说的话:"这些数字要是石头,咱就一块儿搬;要是山,咱就一块儿凿。"她望着台上那个挺首的背影,嘴角慢慢来——这山,他们凿得动。
远处传来公社拖拉机的突突声,惊得大槐树上的麻雀又飞了一波。
林建国望着公社方向,眯起了眼。
他知道,这事儿还没完,但他更知道,该来的,总要来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TPJ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