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镇的雨,仿佛永远也下不完。
灰暗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那些新旧夹杂的屋顶上。雨水顺着瓦檐淌下来,连成一道道浑浊的水帘,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冰冷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苔藓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气息。
林晚蜷缩在“青梧客栈”二楼最角落的一个房间里。房间不大,但还算整洁。一张铺着素色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一个老式的木质衣柜,一张靠窗的书桌,一把椅子。墙壁刷着廉价的白色涂料,因为潮湿有些地方己经泛黄起皮。唯一的窗户关着,但依然能听到外面单调的、永不停歇的雨声。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残留的刺鼻花香。
客栈老板娘把她领进来,放下一个装着简单洗漱用品的塑料袋和一串钥匙,眼神带着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疏离,只说了句“有啥需要喊一声”,就匆匆带上门离开了。仿佛她是一件需要小心安置、但最好不要多接触的易碎品。
这里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没有冰冷的仪器蜂鸣,没有沈母审视的目光,也没有赵婕儿温顺表象下的算计。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林晚裹着从自己行李箱里翻出来的厚外套——这是她被“送”来时唯一携带的东西,依旧觉得刺骨的寒冷从脚底蔓延上来。湿透的头发己经被她用房间里粗糙的毛巾胡乱擦过,半干不湿地贴在颈后,带来一阵阵寒意。手机被她扔在书桌的角落,屏幕朝下,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从被丢在这鬼地方到现在,它没有响过一次。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沈砚的世界,彻底将她屏蔽了。或者说,她己经被那个世界,像清理垃圾一样,彻底抹去了。沈母所谓的“通知”,不过是流放者虚伪的安抚。
她坐在冰冷的书桌前那把硬木椅子上,双腿蜷缩在胸前,下巴抵着膝盖。眼睛干涩得发疼,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巨大的、沉重的绝望感像这房间里无处不在的湿冷空气,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渗进她的骨头缝里,冻僵了她的血液,也冻僵了她的心。手腕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淤痕在冰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带着一种自我惩罚般的、病态的诱惑。
“你是祸害…你只会害死他…”
“你的存在,对他就是毒药…”
“为了他好,也为了你自己好…”
赵婕儿冰冷的声音,沈母决绝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她死寂的脑海里回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恶毒。每一次回响,都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己破碎的心脏上反复切割,碾磨。巨大的负罪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钉在这冰冷的椅子上。她不是在这里休养,她是被宣判了无期徒刑,罪名是“爱他”。
她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让她暂时逃离这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和自责的东西。一点…能证明她还存在的东西。哪怕这证明,是痛苦本身。
她的目光,茫然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逡巡。最终,落在了那张老旧的书桌粗糙的木纹上。桌面坑坑洼洼,布满划痕和岁月留下的深色污渍,像一块被遗忘的、饱经沧桑的画布。
没有画纸,没有画笔。她作为设计师的一切,连同她的名字、她的爱情、她的存在意义,都被剥夺了。
只有她自己。和这腐朽的木头。
她慢慢地抬起右手,看着自己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因为寒冷和连日来的崩溃,边缘有些毛糙,透着一层不健康的青紫色。指尖冰冷,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又移回桌面。一种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她。仿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能短暂地覆盖灵魂深处那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钝痛。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甲的边缘用力地、缓慢地划过桌面粗糙的木纹。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摩擦声。指甲在劣质的木头表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发白的划痕。桌面陈年的污垢和深色的漆面被刮掉,露出底下更浅的、近乎惨白的木色。
这道突兀的白色,像黑暗中的一道裂痕。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她不再犹豫,食指的指甲如同最原始、最粗粝的刻刀,开始在桌面上疯狂地划动!
她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恐惧、无处安放的爱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都倾注在这粗糙的指尖和腐朽的木头上。线条是混乱的,狂乱的,毫无章法,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张力。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一道道深深浅浅、互相纠缠、覆盖、撕扯的白色划痕,如同凌乱的蛛网,又像无数道无声的、泣血的呐喊,深深地刻入桌面这片贫瘠而冰冷的“画布”上。
她不是在画画。她是在用指甲,用这粗砺的桌面,切割自己破碎的灵魂,涂抹自己看不到尽头的流放。每一道用力刮出的白色划痕,都是她灵魂深处的尖叫,是她被强行剥离的世界留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她在“涂白”,涂掉那些深色的污迹,也徒劳地想要涂掉脑海中那些蚀骨的声音和画面。
指尖很快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指甲边缘磨损,甚至有些劈裂,指腹的皮肤被粗糙的木刺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刮下的木屑和污垢,染红了指甲缝,也染红了桌面上那一道道苍白的伤痕。但她浑然不觉。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却异常地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偏执,死死盯着桌面上那片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绝望的白色划痕网络。仿佛那一片狼藉的惨白,就是她内心世界唯一的、扭曲的写照。
血珠滴落在白色的划痕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刺目的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绝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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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另一端,顶级私立医院。**
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宁静。昂贵的加湿器无声地喷吐着的雾气,混合着新鲜百合过于甜腻的香气。沈砚靠在调整好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前几天多了几分生气。他穿着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开衫,盖着轻薄的羽绒被,手里拿着一份摊开的财经报纸,目光落在上面,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长久的凝视停留在同一行文字上。
赵婕儿坐在床边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正低着头,专注地削着一个进口的、色泽红润的蛇果。她的动作娴熟而优雅,长长的、完美的苹果皮连成一条不间断的螺旋,垂落进铺着纸巾的垃圾桶里,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米白色香云纱套裙,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温婉又干练,与这间奢华病房的格调完美相融。脚上那双曾被滚粥烫过的精致鞋子,早己换成了更舒适得体的软底羊皮小靴。
“沈砚哥,吃点水果吧?补充维生素,对恢复好。”赵婕儿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她将削好的、晶莹剔透的苹果切成大小均匀的月牙瓣,盛在精致的骨瓷小碟里,插上小巧的银叉,端到沈砚的床头柜上。
沈砚的目光终于从报纸上移开,落在那一碟完美的苹果上,又缓缓移到赵婕儿温婉含笑的脸上。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回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和疲惫。“谢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放着吧,没什么胃口。”
“多少吃一点嘛,”赵婕儿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眼神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你看你,好不容易才熬过最危险的时候,营养一定要跟上。江医生也嘱咐了的。”她自然地拿起一块苹果,递到沈砚嘴边,动作亲昵又带着不容拒绝的体贴,“就尝一小口?”
沈砚看着递到唇边的苹果,又看了看赵婕儿殷切的眼神,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微微张开了嘴,机械地咬了一小口。冰凉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但他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他默默地咀嚼着,眼神有些放空。
“这就对了。”赵婕儿满意地笑了,将剩下的苹果放回碟子,拿起纸巾,极其自然地、动作轻柔地替沈砚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汁水。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下颌,带着温热的触感。“沈砚哥,你要快点好起来。沈阿姨每天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公司那边也积压了好多事情等着你定夺呢。”她的声音充满了鼓励和信赖,“你是沈家的顶梁柱,更是…我的主心骨。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语气真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眼神却紧紧锁着沈砚的反应。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句“主心骨”让他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粒看不见的石子,泛起一丝微澜,但随即就被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感淹没。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只有浓浓的倦意,“辛苦你和妈了。” 他不再看那碟苹果,也不再回应赵婕儿那充满暗示的依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赵婕儿看着他明显回避和疏离的态度,端着碟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但脸上温婉的笑容丝毫未减。她将碟子轻轻放回床头柜,语气依旧柔和:“那你再休息会儿,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 她起身,动作优雅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地退出了病房。
房门轻轻合拢。
沈砚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许久未动。病房里只剩下加湿器细微的嗡鸣和他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刚才赵婕儿靠近时那温热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下颌,那句“主心骨”带来的细微异样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混沌的记忆深处某个角落,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不安。他疲惫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莫名的情绪,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江临上次提到那个名字时,那如同被斧劈般的剧痛…
他猛地甩了甩头,强行掐断了这危险的思绪。不想了。不能想。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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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临办公室。**
门被反锁着,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只有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亮着,在堆满病历和文献的桌面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江临坐在灯下,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铁青。他面前,放着一部最新款的高端商务手机——沈砚的手机。
就在刚才,他动用了一些非常规的关系和手段,终于从沈母“妥善保管”的地方,将这部手机拿到了手。他迫不及待地开机,输入了沈砚惯用的密码——幸好,这个密码没变。
屏幕亮起。主界面干净得近乎诡异。除了几个系统自带的必要应用,竟然空空如也!
江临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点开通讯录——空的。最近通话记录——空的。短信收件箱——空的。微信图标还在,但点开,联系人列表空空荡荡,聊天记录更是被清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使用过!
他迅速点开相册。里面只剩下寥寥几张照片——一张是沈砚在某个商业峰会上领奖的官方照片,一张是沈母的近照,还有两张…竟然是赵婕儿穿着护士服、笑容温婉的工作照!而沈砚手机相册里曾经海量的、关于林晚的一切——她的设计稿、她的睡颜、他们旅行时的合影、她生气时鼓着脸颊的可爱瞬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临不死心,又点开云备份。显示最后一次备份时间,是沈砚手术当天凌晨!他立刻尝试恢复备份。进度条缓慢移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江临紧盯着屏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终于,进度条走到尽头。
“恢复成功。”
江临立刻点开恢复后的相册、通讯录、聊天记录…
空的。依旧是空的!
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江临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明白了!沈母或者赵婕儿,在拿到手机后,第一时间就清空了手机里所有的用户数据!然后,在沈砚手术前最后一次自动云备份之后,立刻进行了恢复出厂设置!这样一来,云备份里保存的,也只是一个干干净净、如同新机一样的空壳!她们不仅拿走了手机,还彻底抹杀了林晚存在于这部手机里的所有痕迹!物理删除加上云端覆盖,双重保险,斩草除根!
好狠!好绝!
江临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实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台灯的光晕剧烈地晃动起来。
“操!”一声压抑的、充满愤怒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
难怪沈砚的记忆被扭曲得如此彻底!不仅大脑被KAPPA-7冲击和人为暗示,连他过往生活里所有关于林晚的客观记录,都被精心地、系统地抹除得一干二净!她们在沈砚的世界里,对林晚这个人,进行了一场彻底的、不留任何痕迹的“涂白”!
她们想干什么?把赵婕儿硬生生塞进那个被强行抹去、又被刻意植入痛苦的位置吗?!
江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愤怒过后,是无边的寒意和强烈的担忧。他不仅担心沈砚被蒙蔽,更担心林晚。那个被流放到冰冷小镇、被彻底切断联系、承受着巨大痛苦和自责的女孩…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是否知道,她不仅被沈砚“遗忘”,更是在他的整个过往记录里,被彻底“删除”了?
窗外的城市,依旧笼罩在绵绵秋雨之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如同冲刷着被精心掩盖的真相。而在那个遥远、阴冷、名为青梧的小镇上,客栈房间里,那个用指甲在桌面上徒劳地、绝望地“涂白”着自我存在的女孩,对此一无所知。她指尖的血,混着木屑和污垢,正一点点渗入桌面那一道道惨白的划痕里,如同她无声泣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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