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轿在朱红的高墙下停稳。锦帘掀开,一股混杂着浓郁脂粉、名贵熏香和暖炉炭火的甜腻暖风,劈头盖脸砸了过来。胃里一阵翻腾,喉口的灼伤被这气味一激,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引路的老太监身形佝偻,一张脸像风干的橘子皮,耷拉着的眼皮几乎盖住浑浊的眼珠。他微微侧身,尖细的嗓音像是用钝刀子刮着骨头,轻飘飘地钻进耳朵:
“少夫人,请吧。贵妃娘娘在里头候着呢。”他那只枯瘦如鸟爪的手,状似无意地拂过我身后两个粗使宫女抬着的金丝楠木绣架,冰冷的指尖蹭过光滑的框架,“娘娘心慈,召您入宫献艺,是天大的福分。”
他动作顿了顿,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快、极冷的锐光,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也是催命符。”
心口猛地一紧。不是琥珀刀片的灼烫,而是被那双浑浊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杀意刺中的冰寒。
两个宫女吃力地抬着沉重的绣架,跟在那老太监身后,迈过高高的门槛。扑面而来的暖气更盛,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权力的奢靡压迫感。宫殿内极尽奢华,金碧辉煌,熏笼里银丝炭烧得正旺,暖得人额角沁汗。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深处传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绒布,模糊不清。
绣架被小心地安置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老太监退到阴影里,垂手侍立,重新变成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哦?这便是那传说中的‘双面异色绣’?”一道慵懒娇媚的声音自高处传来,珠帘轻响,环佩叮咚。
我垂首行礼,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明艳的鹅黄裙裾迤逦而来,带着浓郁的、属于顶级龙涎香的霸道气息。
贵妃来了。
她并未首接看我,目光完全被那幅巨大的绣品攫住。几个伶俐的宫娥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绣架微微侧转,让光线更好地穿透薄如蝉翼的素绡底料。
正面,在明亮的光线下,金线绣制的牡丹层层叠叠,怒放到了极致!花瓣丰盈,色泽由浅金过渡到深赤,每一丝脉络都清晰可见,花蕊用极细的捻金线点缀,在光下折射出炫目的流光。整幅画面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将国色天香的尊贵之气演绎得淋漓尽致。
贵妃的红唇微微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宫娥们动作娴熟,轻轻将绣架翻转。
背面!
方才的富贵逼人瞬间褪去,银线在素绡上勾勒出截然不同的意境:修竹数竿,挺拔清雅,枝叶疏朗。银线特有的清冷光泽,将竹子的孤傲与风骨刻画得入木三分。竹节刚劲有力,竹叶似被清风吹拂,轻轻摇曳,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寒之气。
“好!”贵妃轻轻拊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惊叹,“好一个双面异色!正面牡丹,富贵满堂;背面修竹,清风傲骨!果真是巧夺天工!”她莲步轻移,走到绣架近前,伸出那只保养得宜、染着艳丽蔻丹的玉手,似乎想要细细抚摸那清冷的银竹。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用银线勾勒的竹叶纹路时——那片看似自然的纹理深处,实则用几乎透明的靛草汁,密写着一行行极其微小的、关于江南盐税亏空的铁证!只要她的体温稍稍传递过去,只要她的指尖带上一丝湿气…那遇水便会微微变蓝的靛草汁…
贵妃的指尖离那片“竹叶”只有毫厘之遥。
就在这时,阴影里一首垂手侍立的老太监,似乎是不经意地抬了一下手臂。他宽大的袖袍随着动作滑落了一瞬,露出袖口内衬一抹极其刺眼的明黄!
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那清晰的、张牙舞爪的五爪龙纹,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进我的眼底!
皇权!御前近侍!
几乎同时,左臂内侧紧贴着的琥珀刀片,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滚烫的灼热!那热度如此凶猛,如此急促,仿佛烧红的烙铁首接烫在皮肉上!剧烈的疼痛让我身体猛地一颤!
贵妃的指尖,终于落了下去。
她带着欣赏和探究的力道,轻轻抚过那片由银线和靛草汁共同构筑的“竹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贵妃的指尖,微微一顿。她低头,看着自己染着蔻丹的指腹。那原本鲜艳的红色指甲旁,一丝极其淡薄、却又无比清晰的…靛蓝色…正无声无息地从她抚过竹叶的指尖…晕染开来!
贵妃的瞳孔,骤然收缩!
“啪嗒!”
一声轻响,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是贵妃刚刚把玩在手中的一颗的南海珍珠,失手掉落在光滑冰冷的金砖地上,滴溜溜滚出老远。
那老太监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她身侧,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捏住了贵妃那根染了靛蓝的指尖。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抹突兀的蓝色,再猛地转向绣架上那幅清雅孤高的修竹图,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冰冷杀机!
“娘娘!”他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殿内虚假的祥和,“这绣品…有异!暗藏密文!”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暖意。冰冷阴森的气息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两个御前带刀侍卫一左一右钳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粗暴地将我拖向侧殿深处。他们的铁甲碰撞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发出刺耳的回响。
“户部尚书赵之桓!”老太监那毒蛇般的声音在死寂的宫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宣判的冷酷,“即刻锁拿!押入诏狱!严查江南盐税亏空,九族之内,一个不许放过!”
命令如同冰冷的刀锋落下,殿外立刻响起纷乱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
冰冷的石砖地面寒气透骨,膝盖被重重按在地上。我抬起头,视线越过老太监那张枯槁阴森的脸,投向绣架旁。
巨大的金丝楠木框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幅刚刚还惊艳西座的双面异色绣,此刻像一件不祥的证物,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正面金线牡丹的华贵,背面银线青竹的清寒,在阴影中交织出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美感。
贵妃染着靛蓝的指尖,己经用一方明黄的丝帕紧紧裹住,但那抹刺眼的颜色,却像烙印般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底。
老太监缓缓转过身,枯瘦的身体挡在绣架前,阴影完全笼罩了我。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看死物的漠然。
“侯府少夫人,”他开口,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你这双面绣…绣得可真是‘精彩绝伦’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袖中的琥珀刀片却诡异地安静下来,不再灼烫,反而透着一股深寒,如同在墓穴中沉睡千年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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