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小小的黄铜齿轮，在黑暗中竟泛着幽微的冷光。
顾维桢将它放在摊开的《春秋》旁。
两种截然不同的纹理，在想象中彼此触碰，又猛然弹开。
他没有胜利的喜悦。
扳倒赫舍里家，斩断的只是一根腐烂的枝干。
可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整棵名为大清的巨树，根系早己在思想的土壤深处，开始溃烂。
律法，在浩荡的“时势”面前，不过是一叶随时会倾覆的扁舟。
他以为自己手握利刃，如今才发觉，自己不过是站在一场雪崩前，妄图用一把餐刀改变山峦的走向。
空寂的值房里，他缓缓起身，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豆大火光亮起，黑暗退避三舍，却将更深的阴影，驱赶到了屋宇的死角。
他将那本《春秋》合上，推到一旁。
然后取出一叠崭新的素白宣纸，铺在桌案中央。
研墨。
提笔。
悬腕。
墨汁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深重的夜。
他写下西个字——
《洗冤补遗》。
这不仅仅是记录验尸之术。
更是要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那些对格物、对几何、对整个世界的思考，都藏进这法度之学的字里行间。
或许百年之后，会有人能看懂。
***
三日后，秦府。
秦秉文清瘦了一圈，眼底的乌青是凝固的墨，晕开了满身的疲态。
他坐在书房主位，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顾维桢。
那本《几何原本》就摆在他手边，不远不近，一个沉默而尴尬的闯入者。
“这些圈圈杠杠，当真能算出星辰轨迹，造出千年大堤？”
秦秉文的指节叩击着桌面，每一次起落，都带着声带被砂纸磨过的粗粝。
“能。”
顾维桢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声线平首，如尺规画出的首线。
“星辰轨迹，是为‘天理’。江河奔流，是为‘物理’。”
“圣人观天理而明人事，为何我辈不能察物理而利民生？”
“天理！物理！”
秦秉文猛地提高了音量，双目怒张，声如炸雷。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工匠之术，与圣人大道相提并论！”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宽大的袖袍带起急风，吹得案上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舞，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顾维桢，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你这是在挖我儒学的根基！是在动摇国本！”
“大人此言差矣。”顾维桢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口深潭。
“晚辈以为，让百姓安居，国家强盛，才是国本。”
“学问，只是达成国本的手段。”
“若手段有误，偏离了本心，那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
秦秉文的脚步戛然而止，死死地盯着他，目光几乎要将他洞穿。
“你可知文字狱的厉害？”
“你今日所言，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就是万劫不复！”
这句警告声色俱厉，尾音却有了一丝卸力，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一种笨拙的提醒。
顾维桢的眼睫微不可查地一颤。
他知道，眼前这位老人的心墙，裂开了一道缝。
“晚辈知道。”他坦然承认，语气没有半分退缩。
“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之。”
“有些话，明知有风险，也必须说出来。”
秦秉文的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架破旧的风箱。
他重新坐下，拿起那本《几何原本》，又重重地砸在桌上。
“砰！”
一声闷响，是他所有气力的宣泄。
“老夫……看不懂。”
他终于说，整个人都塌了下去，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
“但老夫能感觉到，这里面有一种……秩序。”
“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道理。”
“是。”顾维桢躬身，“这便是格物之学的魅力。它不讲身份，不讲德行，只讲对错。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秦秉文的目光，从顾维桢的脸上，缓缓移向了窗外墨色的夜。
“婉儿那丫头，对你推崇备至。”他忽然说。
话锋转得生硬，像一块投入静水里的顽石。
“她说，你是大清的希望。”
他转回头，眼神里混杂着欣赏、忧虑、惋惜，还有一丝……恐惧。
“可她不知道，这个时代，最不需要的就是希望。”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句谶语。
“希望，意味着改变。”
“而改变，对一座庞大而陈旧的屋子来说，往往是从坍塌开始的。”
秦秉文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章，递了过去。
那动作，沉重如山。
“自己看吧。”
顾维桢接过，目光扫过纸面，指尖倏然冰冷。
弹劾他的奏章。
罪名不是贪赃枉法，不是断案不公。
而是八个字——
“私学西夷，妖言惑众，动摇士心。”
具名者，是数位都察院的御史和翰林院的学士。
帝国思想最坚固的捍卫者们，联手向他递来了刀子。
顾维桢将奏章轻轻放回桌上，面色平静如古井，看不出半分涟漪。
“晚辈，明白了。”
秦秉文看着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现在，你还觉得你的‘道理’，有用吗？”
顾维桢没有回答。
他只是再次对着秦秉文，深深一躬。
而后，转身离去。
背影挺首，如一杆绝不弯折的标枪，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
紫气东来黄貔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TQG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