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要将顾维桢那身藏青色的官袍都浸透。
那份弹劾奏章上的字迹,此刻像滚烫的铁水,烙在他的脑海里。
街角处,一盏灯笼的光晕慌张地晃动着,提灯的小太监一路小跑,气息散乱。
“顾大人,总算寻着您了!”
“宫里急召,万岁爷在养心殿等着您!”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可这份光亮,却照不透乾隆皇帝脸上的阴霾。
他只着一身明黄常服,静静地站在那里,整座大殿的空气都仿佛被他冻结,比殿外的深夜更加寒冷。
地上,几片明代官窑的瓷器碎片,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过的一切。
“朕的巴-图-鲁,朕的栋梁之材!”
乾隆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比咆哮更有千钧之力。
“如今,一个个都成了东倒西歪,连刀都提不动的病秧子!”
“太医院那群废物,翻来覆去,只会说西个字——水土不服!”
他的视线猛地钉在顾维桢身上,锐利如针。
“你在广州待过,你告诉朕,这到底是什么‘江南烟瘴’?”
顾维桢的脊背瞬间绷紧。
精神萎靡,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这哪里是病。
他在广州城最污浊的暗巷里,见过太多这样被抽干了精气神的“活死人”。
是瘾。
“臣,在南中之地,对此物略有耳闻。”他垂下眼帘,声音平稳。
“好!”
乾隆一掌拍在龙椅的紫檀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朕命你,彻查此事!”
“不论查到谁,牵扯到谁,哪怕是朕的皇子,都给朕一查到底!”
“朕倒要看看,是何方的妖孽,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啃食我大清的根基!”
顾维桢领旨。
他没有回府,没有片刻耽搁,带着圣意,首接奔赴名单上的第一家。
诚勇公府。
府邸的主人,诚勇公那齐善,乃是随太祖龙兴关外的镶黄旗宿将之后,战功赫赫。
此刻,他脸上却找不出一丝沙场上的悍勇,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愁苦与焦灼。
“劳顾大人深夜到访。”那齐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儿只是偶感风寒,身子弱了些,调理几日便好,怎敢惊动圣驾。”
“公爷。”
顾维桢的语气没有波澜,眼神却像两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下官,是奉旨而来。”
那齐善脸上的笑意僵住了,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得颓然侧身,让开一条路。
卧房里门窗紧闭。
一股甜腻中混杂着腥臊的古怪香气,浓郁得几乎成了实体,钻入鼻腔。
顾维桢对这味道,熟悉到了骨子里。
床榻上,一个年轻人形容枯槁,面颊深深凹陷,眼窝青黑。
他听见动静,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目光空洞,找不到焦点。
“令郎这‘风寒’,得了多久?”顾维桢问。
“就……就这几日,入秋天凉,不慎……不慎染上的。”那齐善的声音发虚,眼神躲闪。
顾维桢不再看他。
他的目光在房中缓缓移动,像猎犬搜寻着猎物的踪迹。
视线定格在多宝阁上。
那里摆着一盏西洋进贡的玻璃灯,做工精巧。
灯罩下,却并非灯芯,而是一个小小的银盘,盘底残留着一滩灼烧过的黑色渣滓。
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根尺余长的乌木细管。
“公爷府上用的,可是福寿膏?”
顾维桢的声音很轻,落在那齐善的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那齐善整个人剧烈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抓住顾维桢的袖子,嗓音都变了调,尖锐而恐慌。
“顾大人!顾大人,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这……这只是南边来的安神香,助眠用的,助眠的!”
顾维桢任由他拉扯,纹丝不动。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根乌木细管,凑到鼻尖。
那股甜腻的气息,更加霸道了。
“公爷是开国功勋之后,当知我大清律例。”
“私吸阿芙蓉,是何罪名?”
那齐善的手,颓然松开。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句话抽走了,冷汗从额角滚落,砸在金砖地面上。
“顾大人,求你……求你高抬贵手!”
“犬子……犬子只是一时糊涂,行差踏错……”
顾维桢将乌木管轻轻放回原处,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京城。
权贵。
皇亲国戚。
秦秉文的话犹在耳边。
他说,一座庞大而陈旧的屋子,改变,往往是从坍塌开始的。
顾维桢看着眼前这张绝望的脸,看着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年轻人。
他想。
或许,坍塌己经开始了。
他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投向门外等候的随从,声音清晰而决绝。
“去下一家。”
(http://www.220book.com/book/TQG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