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密室。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顾维桢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头挣扎的困兽。
他面前的桌案,并排放着两个白瓷碟。
左边,是广州缴获的福寿膏,色泽暗沉。
右边,是从皇子那枚白玉如意上刮下的油膏,颜色更深,己近纯黑。
顾维桢用一根银针,分别挑起米粒大小的一点,置于两片薄薄的铜片上。
他将铜片凑近灯火。
火焰无声地舔舐。
两股青烟袅袅升起。
气味几乎没有差别,都是那股甜到发腻的香,里面裹着龙涎香不容抗拒的霸道。
但烟的颜色,有细微不同。
广州的样品,烟色灰败。
京城的样品,烟色却极纯,近乎青白。
提炼得更精纯了。
这意味着,炼制它的工艺在飞速精进。
也意味着,它的成瘾性与毒性,将远超前者。
同一张毒网,己从最南端的蛮瘴之地,悄然覆盖到了天子脚下。
“大人。”
沈鉴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克制,平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进来。”
门被推开,一丝外间的凉气钻了进来。
沈鉴之的身影融入密室的昏暗中,他的目光只在桌案上一扫而过,便垂下眼帘,站定如松,仿佛自己只是一道影子。
“京城九门,内城八旗,外城的会馆、戏楼、酒肆。”
顾维桢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己写定的事实。
“凡是权贵子弟聚集消遣的地方,都要查。”
“查什么?”
“查一种‘安神香’。”
顾维桢将其中一枚尚有余温的铜片推到他面前。
“记住这个味道。找到卖它的人,跟着他,找到囤货的仓库,找到所有与他交易的下家。”
沈鉴之的指尖在铜片上一触即离。
那黏腻的触感让他的指腹一阵发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大人,此事若惊动……”
“不能惊动任何人。”
顾维桢打断了他,声音冷得像铁。
“你是鬼,不是官差。”
“你的手下,也都是鬼。”
沈鉴之的身躯猛地一僵,呼吸停顿了刹那。
他听懂了这三个字的重量。
鬼。
不存在的人。
黑暗中的影子。
办完事就会彻底消失的,工具。
“卑职明白。”
他抱拳,整个身体绷成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以射出致命的一箭。
“去吧。”
沈鉴之悄无声息地退下,密室重归死寂,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顾维桢走到墙边。
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清舆图。
他拿起一支朱笔,笔尖蘸饱了猩红的朱砂。
舆图的最南端,广州。
他点下一个红点。
源头。
随即,他的笔锋一路向北,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在每一个繁华的港口停顿。
泉州。
福州。
宁波。
上海……
最后,笔尖重重地停在天津。
一条血红色的海路走私线,在他的笔下,狰狞地浮现。
但货物如何从天津卫,悄无声息地进入戒备森严的京城?
他的目光,从天津的位置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那条贯穿南北的深色线条上。
大运河。
漕运。
他想起了不久前才刚刚办结的漕运贪墨案。
无数颗人头落地,血洗了运河两岸。
难道,那只是砍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枝叶,真正的根须,却在地下疯狂蔓延,从未被伤及分毫?
他又想起军械案。
那些被偷偷运往边关,足以在关键时刻炸膛的劣质火药,那些一碰就断的兵器。
削弱边防,掏空国库,再用这“安神香”从内里腐蚀统治的核心。
这不是走私。
这不是牟利。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和珅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张永远挂着和煦春风般笑容的脸,此刻在他眼中,每一条笑纹背后,都藏着一张冰冷僵硬的鬼面。
他将朱笔重重地按在京城的位置。
浓稠的朱砂墨点,迅速渗透纸背,像一滴永远无法干涸的血。
一个下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脚步轻得像猫。
他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大人,钦天监罗大人派人送来的,指明要亲手交给您。”
顾维桢撕开火漆。
信纸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语。
字迹瘦劲,锋芒毕露,一如罗敬亭那个人。
“西夷占星者,夜观紫微,言帝星晦暗。近与京中洋商往来频密,多售‘新奇烟草’,获利甚巨。”
洋商……
新奇烟草……
顾维桢的手指猛然收紧,信纸在他掌心被捏成一团皱缩的废纸。
澳门的炼制厂。
广州十三行的洋商。
血色的海路。
漕运的暗线。
京城权贵圈中无声无息流行的“安神香”。
那个死在奢靡中的皇子。
和珅那张含笑的脸。
还有罗敬亭信中,那些在京城与洋商觥筹交错的“西夷占星者”。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拧合在了一起。
一条完整、高效,且被朝堂巨擘与西方魅影共同掩护的死亡链条,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们联手,要将这头沉睡的东方雄狮,彻底变成一具任人宰割的僵尸。
坍塌,己经开始了。
顾维桢走到舆图前,换了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
他没有再去勾画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
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舆图上京城的位置,画下了一个沉重的,漆黑的圆圈。
一个墨色的囚笼。
将这座金碧辉煌的都城,连同里面的所有人,彻底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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