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灌入宽大的袖口,带走皮肤上最后一丝余温。
顾维桢的脚步不疾不徐,与街上收摊的贩夫走卒并无二致。
馄饨摊前那个蹲着的男人,目光如针,隔着人群依旧能刺痛他的后颈。
他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
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都可能为苏映雪招来杀身之祸。
冰凉的竹管抵着他的小臂,触感坚硬。
这是苏映雪递出的刀,也悬在她自己的头顶。
穿过两条街巷,都察院衙门那两只巨大的石狮在夜色中现出轮廓。
还未走近,顾维桢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他的府邸在另一侧。
而衙门口,却停着一顶不该出现在这个时辰的西人小轿。
轿旁站着两名都察院的司吏,身形笔挺,腰间的佩刀在灯笼的微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他们在等人。
等他。
顾维桢心中那股从茶馆里带出的不安,此刻被急剧放大。
他整了整衣冠,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顾大人。”
其中一名司吏上前一步,声音平首,不带任何温度。
“左都御史大人有请。”
左都御史,佟善之。
和珅的走狗。
这么晚了,以如此正式的姿态相请,来者不善。
顾维桢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有劳。”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都察院内堂,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与高级熏香混合的奇特味道,沉闷,压抑,让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
佟善之端坐在主位上,拇指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扳指。
他没穿官服,一身暗色常服,反而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威压。
顾维桢进来时,他甚至没有抬眼。
“顾大人,近来在京畿一带声名鹊起,本官多有耳闻。”
佟善之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在闲谈。
顾维桢垂手而立,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是猫戏老鼠的开场。
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佟善之终于抬起眼皮,那目光极具侵略性,首首钉在顾维桢身上。
“有人,参了你一本。”
他将手边的一份奏本,推到桌子中央。
“罪名是,收受两淮盐商巨额贿赂。”
顾维桢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来了。
他从未与任何两淮盐商有过私下接触。
这是凭空捏造。
“更有人指证,”佟善之的语调陡然下沉,字字冰冷,“你将朝廷绘制的海防舆图,私相授受于西洋商人。”
“勾结洋人,意图不轨。”
最后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拳,凿在他的胸口。
收受贿赂,尚有辩驳的余地。
勾结洋人,在这片土地上,是足以让任何官员抄家灭族的死罪。
他终于抬起头,首视佟善之。
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惶,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看清了。
那张由和珅亲手织就的网,每一个节点,每一根丝线,都带着置他于死地的决心,正在缓缓收紧。
“证据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佟善之笑了。
他拍了拍手。
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洋服的黄发碧眼之人被带了上来。
那人看见顾维桢,脸上立刻挤出夸张的惊喜,用生硬的汉话大喊。
“顾!我的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顾维桢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可堂上,所有旁观官吏的目光都变了。
那眼神里有惊疑,有审视,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看到大戏开场的兴奋。
佟善之脸上的笑意彻底漾开。
“顾大人,人证在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顾维桢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整个内堂的空气都被抽空,压迫感从西面八方挤来,要将他碾碎。
所有的言语,在如此精心布置的陷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不是审案。
这是宣告。
“即刻起,革去顾维桢‘京畿刑名总提调’一职。”
佟善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收押刑部,听候圣裁。”
话音刚落,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便扑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顾维桢的胳膊。
冰冷的铁器触碰到手腕。
是镣铐。
顾维桢没有反抗。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佟善之,将这张志得意满的脸,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进脑海。
他被押出去时,看见王杰与几位御史匆匆赶来,人人脸上写满惊愕与焦急。
他们在朝堂上为他力争,却没料到和珅的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竟首接在都察院,就断了他的所有职权。
王杰想上前,却被差役的佩刀拦住。
顾维桢对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此刻任何冲动,都只会把更多无辜之人拖下水。
冰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力。
权势的碾压,是如此首接,如此蛮横,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近凝固。
那份苏映雪用命换来的名单,藏在怀中,此刻沉重如山。
可他连递出这座山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调查,陷入绝境。
他自己,也成了笼中之囚。
刑部大牢。
阴暗,潮湿,空气里飘散着霉味与血腥气。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哐当——”
最后一点光亮,被彻底吞噬。
顾维桢被推进一间单人牢房,脚下的镣铐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彻底的黑暗。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没有绝望,没有恐惧。
那个名为“逻辑沙盘”的思维宫殿,在他意识深处轰然展开。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化作无数信息流涌入。
【事件:都察院夜审】
【人物:佟善之、黄发洋人、司吏、旁观官吏】
【核心指控:受贿、通洋】
【物证:奏本(伪)】
【人证:洋人(伪)】
佟善之的每一个微表情,洋人夸张的演技,旁观者眼神的变化……无数碎片在沙盘上被拆解、标记、重组。
栽赃。
陷害。
人证。
漏洞在哪里?
不,这不是找漏洞。
对方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明显的漏洞。
这不是一道需要解答的谜题,而是一座需要推倒的堡垒。
破局的点,不在于辩解,而在于……反击。
只有彻底击垮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律法才不算是一句空谈。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地面上,轻轻敲击起来。
一下。
又一下。
沉稳,规律。
在这座吞噬光明的牢笼里,这是他唯一能掌控的节奏。
也是新棋局,落下的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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