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验尸房。
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阴冷石壁的霉味、草药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
顾维桢面无表情地走进去，将那个从船舱里带回的油纸包，轻轻放在冰冷的验尸台上。
他修长的手指解开绳结，摊开油纸。
暗红色的朱砂与灰白的铅粉，在验尸房昏黄的烛火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色泽。
“陈仵作。”
年过半百的老仵作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是对这位刑部新贵的敬畏与不解。
顾维桢的手指点了点那堆粉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用‘五石验毒功’。”
“看看它，和河工浮尸案里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同一种。”
“五石验毒功”乃刑部秘法，工序繁琐，非通天大案不得动用。
陈仵作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大人，这……依老朽看，不过是些修船用的辅料罢了……”
顾维桢眼皮都未抬一下，语气淡漠。
“让你验，你便验。”
半个时辰后。
一枚银针在特制的药水中滚过，随即探入从尸体胃容物中提取的残渣。
针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为一片漆黑！
陈仵作换了另一根银针，以同样的手法，缓缓探入那堆朱砂与铅粉的混合物中。
陆景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同样的乌黑，如毒蛇吐信，迅速沿着针身蔓延开来！
“一模一样！”陆景和失声低呼。
陈仵作的手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将两根银针并排放在雪白的布上。
那两抹相同的乌黑，仿佛两条索命的毒蛇，看得人心底发寒。
“大人……毒素同源，分毫不差。”
溺亡的结论，在这两根乌黑的银针面前，被击得粉碎。
这不是意外。
是谋杀。
顾维桢却连看都未看那两根银针。
他的目光，落在了仵作检验记录的卷宗上，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
*这朱砂，色泽纯正，颗粒细腻如上等胭脂。*
*这铅粉，毫无杂质，白得晃眼。*
寻常民间匠人，倾家荡产也买不到这种品相的料。
这分明是官造之物。
出自官家的库房。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什么地方，既能轻易接触到漕帮的运粮船，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官库的物料？
答案，只有一个。
漕运衙门。
……
漕运总督府。
总督赵承恩端着茶盏，杯盖一下又一下地刮着杯沿。
那规律而尖锐的声响，像刀子在刮人的耳膜。
“顾大人是说，本督的衙门里，出了监守自盗的硕鼠？”
“而且，这只硕鼠还偷了朱砂铅粉出去，配成毒药，杀了人？”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刮擦声，早己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顾维桢安然坐在他对面，神色淡然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下官只是将查到的线索，如实呈报总督大人。”
“毕竟，船是漕帮的船，这杀人的料，恐怕也只有衙门的库房里，才拿得出来。”
“漕运衙门上下数千人，库房重地，也难保不出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赵承恩“砰”地一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几滴。
“本督会下令彻查！”
“但顾大人若想凭这点东西，就将案子和整个漕运衙门绑在一起，未免……太过武断了些。”
顾维桢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己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苦涩，一如这案子。
“总督大人说得是。”
“不过，一条人命，总要有个交代。朝廷的法度，也总要有人来维护。”
赵承恩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好一个顾维桢！
三言两语，便将这烫手的山芋，又给他扔了回来！
……
回到刑部值房，己是三更天。
顾维桢没有点灯，任由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大人。”
陆景和推门而入，点亮了桌上的烛火。
火光驱散了死寂，也映出他那张疲惫却极度亢奋的脸。
“我按您的吩咐，去查了最近在运河沿线，有大笔银钱异常往来的商号。”
他递上一张薄薄的纸。
“有一个名字，几乎所有人都提到了。”
顾维桢接过纸条，目光落在上面龙飞凤舞的三个字上。
韩子墨。
江南织造的大商人，富可敌国。
但京中早有传闻，此人明面上做的是丝绸生意，背地里，真正让他富起来的，是那白花花的盐。
以运粮之名，行贩私之实。
用官家的船，运自己的货，还有漕运衙门这张最大的庇护伞。
那个河工，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
所以，他必须死。
用衙门库房里的毒物，杀一个撞破秘密的河工，再抛尸河中，伪装成溺亡。
每一个环节，都透着嚣张与狠毒。
天衣无缝。
顾维桢将纸条凑到烛火前，静静地看着它慢慢卷曲，化为一缕飞灰。
那张能让无数人掉脑袋的毒网，终于被他，扯出了一个线头。
他缓缓站起身，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景和。”
“属下在。”
顾维桢的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夜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漕运衙门。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去弄两身夜行衣来。”
“再备好迷香和绳索。”
“今晚，我们去赵总督的库房里，借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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