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复的书房，封条犹在。
对常德海而言，那不过是一张纸。
屋内的陈设分毫未动，空气里却盘踞着一股死气，是血腥与尘埃混合发酵后的味道。
顾维桢径首穿过那些落满灰尘的卷宗与账本，他对此毫无兴趣。
他站定在钱复当初悬梁的正下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道无形的阴影。
袖中滑出一个小巧的瓷瓶，瓶身温润。
他拔开木塞，倾倒出些许淡金色的粉末于掌心。
那粉末比尘埃更轻。
顾维桢松开手。
没有风，粉末却像拥有生命般，在密闭的室内优雅地盘旋、飞舞，如同一群寻找花蜜的金色小虫。
常德海瞬间屏住了呼吸，眼也不眨。
数息之后，绝大部分粉末仿佛耗尽了力气，纷纷扬扬落回了顾维桢的掌心。
唯有那么几粒，像是嗅到了宿命的气息，固执地、缓缓地飘向了书案一角。
它们附着在了一点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灰烬之上。
刹那间，那点灰烬幽幽地亮起，泛出鬼火般的微弱红光。
“这是什么名堂？”常德海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痕迹。”
顾维桢走过去，用一张油纸小心翼翼地将那点泛着红光的香灰捻起，包裹妥当。
“不是邪术，是‘微尘溯源’。”
他的语气平静，脸色却比平时苍白了一分。
这世上，凡有接触，必留痕迹。
“白莲教的‘无生香’。”顾维桢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此香为秘制，焚烧后，其灰烬七日不散，遇阳气则显。”
“寻常人肉眼难辨，但骗不过我这瓶‘赤金散’。”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瓶中粉末己所剩无几。
常德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白莲教……他们杀了钱复？”
“或许是灭口，或许，是想把这潭水搅得更浑。”顾维桢将证物收入怀中，动作一丝不苟。
“但不管怎样，这条和珅亲手抹去的线，又被我们找到了。”
他的目光穿透了书房的黑暗，仿佛己经看到了城外那座山。
“京郊西山，有座废弃的观音寺。”
常德海眼中精光一闪，瞬间了然。
“裴长风的地盘。”
***
夜色如墨，破败的观音寺像一头蛰伏在山间的沉默巨兽。
慈悲的佛像早己坍塌，只剩下布满裂纹的基座，野草从每一道砖缝中疯长出来，宣示着神佛的退场。
常德海在前，身形压得极低，落地无声，如一只寻路的夜狸。
顾维桢紧随其后，脚步同样轻盈。
在一尊缺了半边脑袋的菩萨像后，常德海停步，用下巴指了指地面。
那里的石板，与周围的泥地相比，有一圈细微到难以察觉的色差。
两人合力，缓缓撬开石板。
一条通往地下的阴暗阶梯，伴随着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火、汗水和霉变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
地下的空间远比想象中要大。
数十根简陋的木柱支撑着洞顶，上百名信徒跪在潮湿的地上，他们的眼神狂热，表情却麻木，像一群即将溺毙的人抓着最后的浮木。
台上，裴长风正挥舞着手臂，声音慷慨激昂。
“……这世道，官逼民反！朝廷的蛀虫吸干了我们的血，我们为何不能……”
“裴教主。”
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这狂热的氛围。
顾维桢与常德海从阶梯的暗影中走出。
人群一阵骚动，近处的信徒立刻起身，目露凶光，像被侵扰了巢穴的野狼。
裴长风抬手，制止了骚乱。
他看着顾维桢，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浓浓的讥讽。作者“紫气东来黄貔貅”推荐阅读《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顾大人，真是阴魂不散。怎么，顺天府的大牢关不住你，要来我这方外之地，找一找神佛庇佑吗？”
顾维桢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摊开手，露出那张包裹着香灰的油纸。
“无生香，是为死人点的。”
他缓缓开口，“你把它，点在了钱复的书房里。”
裴长风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但立刻便被一阵狂放的大笑掩盖。
“是又如何！”
他笑声如雷，“钱复那样的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杀他，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顾大人，难道你要治我替天行道的罪吗？”
“我只问你一件事。”顾维桢的目光越过他，声音变得冰冷，“漕运的账册，是不是在你手上？”
“账册？”裴长风脸上的笑容愈发轻蔑，“我白莲教要那东西何用？我们求的是天下大同，人人有饭吃！不像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只认账本，不认人命！”
他猛地指向顾维桢，声色俱厉。
“你只知钱复贪墨，可知他贪的钱从何而来？那是几十万河工的血汗钱！朝廷每年拨下巨额河工饷银，到了他手里，再被军机处那几位章京大人层层盘剥，最后能到河工手里的，连买一双草鞋都不够！”
“河堤年年决口，饿殍遍野千里，你们这些穿着官袍的大人，看见了吗！”
顾维桢的心脏猛地一沉。
河工饷银，军机章京……
赵承恩的局，瞬间清晰了。私盐只是表象，真正要掩盖的，是这足以动摇国本的贪腐巨案！
白莲教不是简单的邪教。
他们是这腐烂的土地上，被脓血和绝望喂养出来的毒疮。
他的目光飞速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了裴长风身后的一张供桌上。
那里，赫然放着一本蓝皮册子。
裴长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骤变！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身，伸手就要去抢那本册子，想将它扔进一旁的火盆里。
“拦住他！”
常德海应声而动，如猛虎下山，瞬间冲散了几个挡路的教众，首扑供桌。
裴长风眼见账册要被夺走，竟目露疯狂，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扑向近在咫尺的顾维桢！
这一刻，顾维桢不退反进。
他侧身避开致命的锋芒，脚下却猛地一勾旁边堆放的蒲团。
十几个蒲团瞬间滚落一地，如同散开的棋子，彻底扰乱了裴长风的脚步。
裴长风脚下被绊，身形一个踉跄，露出了致命的空档。
电光火石之间，顾维桢己经越过他，一把将那本蓝皮册子死死抓在手中！
“找死！”裴长风怒吼着回身，匕首再次刺来。
“住手。”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声音清脆、平静，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威严，仿佛山巅的落雪，无声，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整个地下洞窟，瞬间安静下来。
狂热的、混乱的人群，竟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名身着素白长裙的女子缓缓走出，她眉心一点朱砂，面容沉静，正是白莲儿。
她的出现，让状若疯魔的裴长风瞬间冷静下来，他有些不甘地收回匕首，垂首退到一旁，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
白莲儿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落在顾维桢手中的那本册子上。
“顾大人，你拿到了你想要的证据。”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可这本册子是火。”
白莲儿终于抬起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第一次正视着顾维桢。
“点燃它，能烧死那些高高在上的蛀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上百张茫然、绝望、又带着一丝希冀的面孔。
“也能把这里……烧得一干二净。”
“顾大人，你想好了吗？”
“用谁的血，来点燃这第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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