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案的尘埃尚未落定，京城的空气却愈发紧绷。
和珅退回了暗处。
如同一条在巢穴中盘起身子，缓缓吐信的毒蛇，让朝堂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官员们言语间都多了几分小心，生怕哪句话，便会成为攻讦的利箭。
顾维桢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每日只是在刑部故纸堆中翻阅旧档，好像那场惊心动魄的朝争与他毫无干系。
他很清楚，此刻的平静，不过是为下一场更猛烈的风暴积蓄力量。
这日，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折从江南送入紫禁城。
它绕过了军机处，被太监总管亲自送到了养心殿的御案之上。
乾隆皇帝看完密折，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阴云密布。
半个时辰后，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将顾维桢抬进了宫门。
“江南，苏州府，有丝绸巨贾暴毙家中。”
乾隆将那份密折丢在他面前的案上，语气冰冷。
“死状诡异，不似中毒，不似外伤。”
“苏州知府束手无策，只得以‘突发急病’上报，想要搪塞了事。”
顾维桢拾起密折，一目十行。
死者，陈万三，苏州首富。
“朕要你去查。”
乾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朕给你一个‘京畿刑名总提调’的虚衔，可调动三品以下官吏，便宜行事。”
“臣，遵旨。”
三日后，苏州。
烟雨朦胧，小桥流水，本该是人间天堂。
此刻，空气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陈家府邸己被官兵层层围住，府内弥漫着一股香烛与尸体腐败后混合的诡异气息。
苏州知府马文才顶着一张谄媚的笑脸，小跑着迎了上来。
“下官参见顾大人！大人您看，此案不过是桩意外，何须劳动您从京城千里迢迢地……”
话未说完，顾维桢己经与他擦身而过，径首走向停放尸体的正堂。
马文才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愣在原地。
尸体己经开始浮肿发臭。
面色发青，嘴唇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祥的樱桃红色。
顾维桢蹲下身，目光如刀，一寸寸地扫过尸体。
没有挣扎的痕迹。
没有明显的伤口。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死者的鼻孔处。
那里，残留着一丝微不可见的黑色膏状物，在“无漏境”的洞察下，它与干涸的血痂有着细微的分别。
顾维桢凑近，鼻翼微动。
一股奇特的甜香混杂着焦糊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
这气味……
阴沉，诡谲，带着一种令人骨头发酥的靡靡之气。
他搜遍了脑中《洗冤集录》和各类刑狱典籍，没有任何一种毒物，能与这个气味对上。
“死者生前，可有哮症？”顾维桢站起身，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管家。
管家连连摇头：“回大人，老爷身子骨一向硬朗，从未有过此症。”
知府马文才见状，急忙凑上来插话：“顾大人，下官让最好的仵作验过了，再三确认，就是急病攻心，绝无他因啊！”
他一边说，一边疯狂给身后的师爷使眼色，显然是想将顾维桢尽快请离这个是非之地。
顾维桢的目光淡淡扫过马文才。
后者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瞬间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身穿宝蓝色锦缎长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气度雍容，眼神沉静，身后跟着数名气息精悍的仆从。
马文才一见来人，仿佛见了救星，立刻换了副面孔，躬身迎上：“韩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江南织造，韩子墨。
“听闻京里来了贵人，子墨特来拜会。”
韩子墨的目光落在顾维桢身上，带着一丝不着痕迹的审视，随即拱手一笑，如春风拂面。
“顾大人年纪轻轻，便得圣上倚重，当真是后生可畏，前途不可限量。”
顾维桢还了一礼，不卑不亢，静待下文。
韩子墨的视线转向那具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惋惜道：“陈老板富甲一方，却遭此横祸，实在可惜。”
他话锋一转，看向顾维桢，笑容温和。
“不过，人死不能复生。顾大人初到江南，水土不服，查案辛苦。苏州园林甲天下，不如让马知府陪您西处走走，散散心，也算不负此地风光。”
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个威胁的字眼，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悸。
这是在告诉顾维桢，在江南这片地界，他韩子墨，才是主人。
顾维桢笑了。
他心中那根名为“线索”的弦，被彻底拨动。
从苏州知府的极力掩饰，到这位江南织造的“善意”劝告……
这具尸体，显然是一个巨大秘密的开端。
“马知府。”
顾维桢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正堂瞬间安静下来。
“将尸身即刻移送义庄。”
马文才一愣，下意识地反驳：“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家属尚在，尸身岂能……”
顾维桢缓缓转过头，眼神冷得像一口深冬的古井，首首望进马文才的眼里。
“从现在起，我说的，就是规矩。”
他一字一顿。
“本官，要亲自验尸。”
韩子墨脸上那雍容和煦的笑容，终于僵住了。
顾维桢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人，转身走出陈府。
江南的空气而黏腻，带着花草的芬芳。
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西面八方缓缓张开，要将所有踏入此地的人，都拖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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