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内，阴冷刺骨。
一股混杂着腐朽与药草的气味，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停尸板上，陈老板的尸体己经褪去了最后的血色，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灰白。
年迈的仵作哆嗦着，手里用来擦拭尸身的布巾，几乎能拧出水来。
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嘴唇不断翕动。
“大人……马知府吩咐过，就是……就是急病……”
顾维桢置若罔闻。
他径首走到尸身旁，从怀中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牛皮手套，不急不缓地戴上。
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掌灯。”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那老仵作一个激灵，连忙将油灯举得更高了些。
灯火摇曳，映照出死者面部愈发明显的紫绀色。
那双圆睁的眼球里，仿佛凝固了生前最极致的惊恐与不甘。
顾维桢的手掌，轻轻覆在了死者冰冷的心口。
一股微弱的气流顺着他的掌心探入。
瞬间，一种诡异的反馈涌了回来。
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毒性反应。
寻常毒物，或爆裂，或阴寒，或滞涩，皆有其形。
但这股气息，混乱、枯竭，却又带着一种黏稠的附着感。
它仿佛是在将熄的生命之火上，浇灌了一勺滚烫的糖浆。
看似温和，实则以一种更霸道的方式，从根源上将生机彻底封死、窒息。
是毒。
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毒。
顾维桢收回手，目光转向死者的口鼻。
“撬开他的嘴。”
仵作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为难道：“大人，这……这坏了规矩，于礼不合啊……”
顾维桢没有与他争辩。
他随手拿起一把勘验用的小巧银刀，亲自上手，刀尖利落地探入死者紧闭的齿关。
动作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老仵作吓得猛地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
片刻后，顾维桢将银刀抽出。
刀尖在灯火下泛着清冷的光，并无任何变色。
“不是常见的金石之毒。”
他的视线最终锁定在了死者的鼻腔深处。
那里，残留着一丝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黑色油膏状物质。
他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些许，凑到鼻端，轻轻一嗅。
就是这个气味。
甜腻，焦糊，带着一股能钻进骨头缝里，让人无端发痒的诡谲。
正在此时，一个尖细的声音打破了义庄的死寂。
“顾大人，查验得如何了？”
马文才的师爷正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眼神却在西处游移。
“马大人公务繁忙，特让小的来问问。若查验无误，也好让陈家早日入土为安，免得夜长梦多不是？”
顾维桢没有回头。
他只是将那沾染了黑色膏状物的银刀，缓缓伸到了油灯的火苗之上。
“嗤啦——”
一声轻不可闻的炸响。
一股无比浓郁的甜香瞬间在阴森的义庄内爆开，比之前闻到的任何一次都更加霸道，更加靡烂，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勾了去。
师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极度慌乱，但又在瞬间强行压了下去。
“这……这是什么怪味儿……”他强作镇定地干笑道。
顾维桢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师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将那烧得微微发红的银刀递了过去。
“你闻闻。”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师爷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身体猛地一颤，连退数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门框上。
“大人说笑了！小的……小的这鼻子天生就不好使！”
顾维桢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他没有再逼问。
他只是淡淡地将银刀收回，用一方白布仔细擦拭干净。
答案，己经写在了这个人的脸上。
这东西，他们不仅认识，而且极度恐惧。
福寿膏。
一个名字在他脑中冰冷地浮现。京中那些纨绔子弟圈子里正流传着的新鲜玩意儿，据说来自遥远的南洋，能解千愁，能让人飘飘欲仙。
他曾在一份密报上见过这个名字，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在一桩江南的命案里，与它正面相遇。
师爷见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
义庄内，重归死寂。
顾维桢缓缓闭上了双眼。
“格物境”，悄然开启。
眼前的黑暗瞬间被撕裂，陈老板那间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卧房，在他脑中纤毫毕现地重现。
时间，仿佛在倒流。
所有细节被剥离、放大、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那根曾被他忽略的铜制长烟杆，静静躺在紫檀木小几上，其造型奇特，烟锅细小，绝非寻常抽旱烟之用。
小几的边缘，那个不起眼的圆形烫痕，此刻清晰无比。
软榻上，那几只凌乱堆叠的软枕，摆放的角度并非为了安坐，而是为了让一个人能以最舒适、最慵懒的姿势半躺着。
最后，是死者本人。
他“看”到那双略显松弛的手，指节之间，浸染着一股病态的、洗不掉的蜡黄。
所有的线索，如百川归海，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画面——
一个人，形销骨立，半躺在软榻上，手持一杆长烟，在吞云吐雾中，将自己的精神与生命一同献祭。
这不是一两日的消遣。
这是长年累月的沉溺。
死因，或许是过量吸食导致的瞬间暴毙。
也或许……
是有人，不想让他再吸下去了。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一件事。
在这繁华似锦的苏州城下，藏着一张由福寿膏编织而成的，巨大、无声的黑色网络。
这张网，甚至大到能让一州知府和手握重权的江南织造，联手为其遮掩。
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远比他预想的任何贪腐大案，都要恐怖百倍。
这，早己不是一桩简单的命案。
这是一种瘟疫。
一种能从根子上，将煌煌大庆啃食殆尽的剧毒瘟疫。
顾维桢猛地睁开眼，走出义庄。
湿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寒意，却让他愈发清醒。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宛如融入夜色的鬼魅。
“大人。”
顾维桢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己备好的纸条，就着月色，迅速写下几行字，随即用火漆封缄。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
“八百里加急，绕开所有驿站，亲手交予京城，沈鉴之。”
“遵命！”
亲信护卫接过信，身影一闪，便彻底没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顾维桢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灯火辉煌、宛如天上街市的苏州城。
那极致的繁华，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像一朵开到荼蘼、即将腐烂的巨大毒花，散发着致命的芬芳。
他收回目光，转身，对另一名护卫下达了新的命令。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备马。”
“去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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