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在清冷的月光下，威严尽失，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死气。
顾维桢翻身下马，玄色的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将缰绳随意丢给身后的护卫，径首走向那扇洞开的朱红大门。
一个穿着体面、神色慌张的管家迎了出来，躬着身子，试图拦住他的去路。
“这位大人，府上刚刚遭逢大变，主家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
顾维桢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偏头看他一眼。
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刀锋般掠过。
“滚开。”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那管家瞬间噤若寒蝉，脸色煞白地退到一旁，再不敢多言半句。
顾维桢踏入这座刚刚失去主人的华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奢靡到发腻的甜香。
他穿过庭院，对周遭的假山流水、奇花异草视若无睹。
“账房在何处？”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那战战兢兢跟在身后的管家一个激灵，连忙指向东侧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陈老板的书房。
顾维桢推门而入，径首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前。
桌上，一摞摞账簿码放得整整齐齐，仿佛在等待检阅。
他随意抽出一本，翻开。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与各大商号的丝绸、茶叶往来，流水巨大，账目清晰，几乎无懈可击。
然而，过于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顾维桢的指尖，轻轻划过一列数字。
江南的丝茶生意，受天时、洋流、时局影响，如海上风浪，起落不定。
但这账上的利润，却稳如磐石，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神明之手，强行抹平了所有的商业风险。
他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黑漆木盒。
盒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的圆形石盘，其表面光滑如镜，深不见底。
痕迹复原盘。
他将账簿的某一页平铺于石盘之上，又取出一个小瓷瓶，用一根纤细的银签，蘸取了一滴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
银签悬停，精准地点在其中一个数字上。
“墨迹辨年法”。
下一刻，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眼前这一方小小的账页。
那滴药水触及墨迹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仿佛在他脑中引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原本清晰的墨迹，开始像活物般微微蠕动、变淡。
而在石盘漆黑如夜的镜面上，一个完全不同的、带着陈旧气息的字迹轮廓，如鬼影般，缓缓从纸张的深处渗透出来。
原先记录的“丝绸三百匹”，其下隐藏的真正交易，是“南货一十五箱”。
丝绸是假的。
交易也是假的。
顾维桢没有停下，一页页地翻阅，一次次地验证。
那些被涂改的记录，指向的货品名目五花八门，全是幌子。
“上等观音土”、“西域香料”、“波斯地衣”……
而它们真正所指，只有一个。
福寿膏。
这些交易的货运路线，也并非通往京城或北方的常规商路，而是如毒蛇般蜿蜒向南，最终汇集于江南沿海几个毫不起眼的私港。
那里，是与南洋私船、西洋商船交易的灰色地带。
一个名字，在数本账簿的末页批注中，反复出现。
韩。
江南织造，韩子墨。
几乎每一笔福寿膏的大宗交易，都有他鲜红的私印作为担保。
这己不是简单的官商勾结。
韩子墨，身为江南织造，本就是皇商。
他利用自己调动官方漕船、监管丝绸贸易的滔天权柄，将这噬骨的毒药，伪装成光鲜的丝绸与名贵的茶叶，混入官方的运输体系，在大庆的疆域内，畅行无阻。
丝绸是幌子。
茶叶是幌子。
连那一艘艘往来不绝的官船，都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巨大骗局！
顾维桢“啪”地一声合上账簿，声响在死寂的书房内，格外刺耳。
他转身走出陈府，对早己等候在外的护卫下令。
“去乌鹊坊。”
乌鹊坊，苏州城南最混乱的货仓聚集地。
空气中混杂着鱼腥、霉味与廉价脂粉的浑浊气息，令人作呕。
顾维桢并未靠近任何一家商铺，而是登上了一处偏僻茶楼的二楼雅间。
他临窗而坐，却没有看街景，也没有碰眼前的茶。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闻音辨形录”。
一瞬间，周遭的喧嚣，车马声、叫卖声、孩童的哭闹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瞬间坍缩、远去。
他的听觉变得无比敏锐，穿透了墙壁，穿透了人群。
无数声线在他的脑海中被剥离、筛选、重组。
他的目标，是街角那家毫不起眼的“西海通”货栈。
陈家账簿上，与这家货栈的“茶叶”交易，数额最为巨大。
很快，两个刻意压低了的嗓音，从货栈后院的角落里，被他精准地捕捉、放大。
“那批‘黑货’，出手了？”
“急什么？韩大人的意思是，等风头过去。姓陈的刚死，知府衙门那帮人跟疯狗一样到处嗅，我们得避一避。”
“哼，一丘之貉！我担心的是广州那边，十三行那帮红毛鬼催得紧，说是再凑不齐上次漕运亏空的数，他们就要换人了！”
漕运亏空……
广州十三行……
顾维桢的脑中，仿佛一道惊雷轰然炸开！
数月前，那桩震动朝野的漕运贪腐大案，因关键人物暴毙、账目被毁而成了悬案。
亏空的那笔巨额官银，如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笔消失的银子，根本没有被贪官私吞。
而是被挪用，投入到了这个更恐怖、更疯狂的买卖里！
用大庆的官银，去向洋人购买啃食大庆根基的毒品。
再将毒品卖给大庆的子民，换取更多的、染血的银子。
最后，用这些银子，去填补官银的窟窿。
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用毒品和人命铸就的，天衣无缝的金融怪物！
一个正在用无数人的骸骨，喂养自身的……魔鬼。
顾维桢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与杀机。
他霍然起身，随手丢下一锭银子，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下茶楼。
那锭银子砸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护卫立刻跟上，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几乎要凝为实质的杀气。
“大人？”
顾维桢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声音穿过嘈杂的街道，冰冷如铁，字字如刀。
“立刻封锁乌鹊坊所有出口！”
“传我的令，通知府衙！”
“就说……漕运案的钦犯在此地现身！”
护卫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这道命令的深意。
顾维桢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把水搅浑。”
“我要他们，狗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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