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一片死寂。
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沉闷,且富有节奏。
像是某种古老祭祀前,敲响的鼓点。
常德海站在一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他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关天培?
那可是南海的铁闸,朝廷公认的国之屏障。
怎么可能会是敌人?
那份履历,他亲眼看过,干净得像一块刚被雨水冲刷过的汉白玉,找不到半点可以攻讦的污迹。
顾维桢的手指,依旧停在堪舆图上“伶仃洋”那三个墨字上。
指尖冰凉。
可他的思绪,却早己穿过千里烟波,回到了那个被脂粉与财富浸透的扬州城。
在那里,他也曾见过一种“天衣无缝”的干净。
……
扬州,瘦西湖畔,画舫笙歌不绝。
盐商们的豪宅,一座比一座奢华,飞檐斗拱几乎要翘到天上去。
可在那高墙之内,却藏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回大人,内眷们身子弱,都在绣楼里静养,不见外客。”
扬州知府陪着笑,脸上的褶子堆成了一团。
顾维桢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走过那一条条豪宅外的长街。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高耸的绣楼。
每一扇窗,都用厚重的织锦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更有甚者,窗棂都被木条从外面封死了大半,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
那不是为了防风。
是为了囚禁。
沈鉴之在他身旁低语:“大人,我派人打听过,几大盐商的女眷,据传都得了同一种病,常年卧床,精神萎靡。”
顾维桢的脚步,在一座府邸的后墙边停下。
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那香味与扬州春日的暖风混在一起,诡异,而黏腻。
这味道,他记得。
在柳如烟的案卷里,验尸官曾记录过,死者身上残留的,就是这种异香。
鸦片。
不是用来贩卖的鸦片。
是用来豢养的鸦片。
金丝雀的嗓子哑了,翅膀断了,才会安分地待在笼子里,任人赏玩。
这些富可敌国的盐商,竟将自己的妻女,当成了笼中的金丝雀。
“去府衙递帖子。”
顾维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冷得像冰。
“就说我要拜会各位夫人的‘病’。”
沈鉴之神色一凛:“大人,他们不会见的。”
“我知道。”
果不其然,知府很快派人送回了帖子,言辞恳切,理由只有一个:内眷病重,实在不宜见风。
随帖子一同来的,还有一队衙役。
他们客客气气地“保护”在顾维桢下榻的驿馆外,美其名曰“确保钦差大人安全”。
是监视。
也是警告。
当夜,一只信鸽自京城方向飞来,落在了陆景和的肩头。
书房内,顾维桢摊开来自不同方向的信报。
沈鉴之的信,是一张草图,是他选中的那座盐商豪宅,上面用朱笔标出了巡逻路线和换防的间隙。
陆景和的信更简单,只有五个字:“万事小心,内应无。”
顾维桢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递给沈鉴之。
“我进去。”
沈鉴之的瞳孔猛地一缩:“大人!太危险了!”
“老虎的巢穴,总要有人去探。”
顾维桢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你在外面接应。”
他从未对沈鉴之解释过自己为何要冒此奇险。
但他自己清楚。
当他从那些被封死的窗缝中,看到那一双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时,这便不再是一桩贩卖私盐的案子。
这是在践踏人性。
那些女人,她们的哭声被堵在喉咙里,她们的挣扎被困在绣楼中。
她们活着,却早己死去。
圣上亲授的这把“先斩后奏”的剑,若连这等无声的哀嚎都听不见,要它何用?!
……
“大人?”
常德海试探的呼唤,将顾维桢的思绪,从扬州那令人窒息的甜香中猛地抽离出来。
烛火摇曳,将他脸上的神情映照得晦暗不明。
扬州盐商的网,用的是鸦片和人情,网住了高墙内的女眷。
和珅在广州的网,用的是白银和权力,网住了整个南海的官员、水师和洋商。
而关天培……
那个完美无瑕的关天培,就是这张大网上,最干净、最坚韧,也最致命的那根丝。
一个完美的人,在一个肮脏至极的系统里,身居高位,屹立不倒。
这本身,就是最完美的伪装。
因为他早己不是一个人。
他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
是这个罪恶渊薮的守门人!
顾维桢的手指,终于从“伶仃洋”上移开,重重地落在了旁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岛上。
穿鼻洋。
那里是进入珠江口的第一道关隘,也是广州水师巡逻最密集的地方。
“传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刺破了船舱内的沉寂。
“全速前进。”
“目标,穿鼻洋。”
常德海浑身一震,愕然抬头:“大人!我们不是要在伶仃洋外海下锚吗?穿鼻洋是水师总营的巡防核心区,我们这样过去,形同挑衅!”
顾维桢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舷窗边,看着外面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江水。
“一只口渴的老虎,在回巢穴之前,总会先去自己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喝水。”
“我们不去他的巢穴门口叫嚣。”
他猛地回过头,目光如刀,落在常德海震愕的脸上。
“我们去他喝水的地方。”
“把水搅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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