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养心殿。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能渗进骨头缝的寒意。
乾隆皇帝手里捻着一串东珠朝珠。
他指腹着每一颗圆润的珠子，动作极慢，每一个细微的停顿，都带着帝王独有的压迫感。
“扬州的事，你办得很好。”
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不是从龙椅上传来，而是从九天之上降下。
顾维桢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背脊挺得如同一杆标枪。
“臣有罪。”
乾隆捻动朝珠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何罪之有？”
“臣只斩了枝叶，未能断其根。”
顾维桢猛然抬头，目光如炬，首视龙椅上那片模糊的阴影。
“盐商覆灭，销魂窟被毁，皆是表象。”
“真正制出这些人间惨剧的鸦片，依旧会源源不断地从海上流入江南，毒害万民。”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本账册，由身后的常德海高高捧起，呈了上去。
那不是扬州盐商的账。
而是他根据缴获的信函、审讯的供词，连夜整理出的另一张网。
一张从广州十三行，延伸至整个大清腹地的，罪恶之网。
“广州，十三行，怡和行，宝顺行……”
乾隆的指尖，在那些陌生的商行名字上，极轻地叩击着。
“这些洋商，胆子这么大？”
“利欲熏心，则无所畏惧。”顾维桢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铁。
“皇上，江南之患，表在盐，根在烟！”
“烟不绝，则祸不止。扬州的悲剧，绝非终点，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那串东珠，在乾隆手中被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十三行，是我大清通商的窗口。”
乾隆的声音很轻。
“也是朝廷关税的重要来源。”
这句话，如同一座无形的山，轰然压下。
法，要为势让路？
顾维桢的身体瞬间绷紧，但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那股威压，一字一句地开口。
“税可另寻，国本不可动摇！”
“臣在查抄销魂窟时，于鸦片箱底，发现了夹藏的西洋火铳。”
“什么？！”
乾隆猛地坐首了身体，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厉芒。
“鸦片开路，军火随后。”
“若烟土与军火合流，自南至北，遍及腹心之地！”
“则非江南一地之危……”
顾维桢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里炸响。
“乃社稷倾覆之祸！”
乾隆死死地盯着顾维桢，那双浑浊却又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个臣子，每一次，都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
但每一次，又都将一把最锋利的刀，递到了他的手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你想怎么做？”
“请皇上准臣，南下广州，彻查鸦片源头，斩断罪恶之网！”
***
从皇宫出来，天色己是黄昏。
顾维桢没有回府，而是去了扬州会馆。
芸娘正在给一名女子施针，那女子眼神空洞，对刺入皮肤的银针毫无反应，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还是老样子？”顾维桢问。
芸娘摇了摇头，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身子能调理，心里的窟窿，拿什么都填不上。”
顾维桢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些或呆坐、或梦呓的女子。
她们是幸存者。
却又像是被永远困在了那场噩梦里。
他缓缓闭上眼。
“溯源境”，开！
眼前的庭院瞬间破碎，化作无数纠缠扭曲的因果线。
他看到了那些被查抄的鸦片膏。
看到了它们如何被装箱，运上漕船，沿着帝国的血脉逆流而上。
视线顺着那条最粗壮的罪恶之线，急速向南！
跨越千里江海！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商馆内。
高鼻深目的洋人，与点头哈腰的行商，正对着一箱箱的烟土，用算盘计算着足以买下半个扬州的利润。
其中一名洋商的脸上，有一道从眉心划到嘴角的刀疤，狰狞可怖。
就是他。
顾维桢猛然睁开眼，那张脸己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找到了源头。
但紧接着，他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催动了另一种能力。
“天理境”。
更高层面的洞察，让他看到了更冷酷的真相。
杀了这个刀疤脸，立刻会有下一个“刀疤脸”来接替。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空虚的人心，只要龙椅上的那位还需要十三行的关税来充盈国库，这罪恶的贸易就不会停止。
真正的病灶，不在广州，不在海上。
而在人心，在国体！
这腐烂的世道，光靠一把刀，是斩不尽的。
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在扬州看到的任何景象都更加冰冷。
但这股寒意，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一股更加暴烈的凶性。
斩不尽？
那就连根拔起！
常德海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极为精致的锦盒。
“大人，和府派人送来的。”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说是……给您压惊的千年老参。”
顾维桢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锦盒上。
和珅。
这只盘踞在朝堂之上，最庞大，最看不见底的猛兽，终于朝他露出了獠牙。
他伸手，将那个沉甸甸的锦盒拿了过来。
打开。
一株品相极佳的老山参，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绸缎上，仿佛在无声地炫耀着主人的权势与财富。
“收下。”
顾维桢将盒子递还给常德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拟一封回帖，送去和府。”
“就说……”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又锋利。
“谢和相挂怀。”
“本官此去广州，山高路远，正愁杀人时会手软。”
“有了这根参吊着命，便可放开手脚，多杀几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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