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金銮殿里，死寂到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那个瘫在地上的户部侍郎，就是第一块倒下的墓碑。所有人的视线都刻意绕开顾维桢，好像他站着的地方，地面都带着血腥气。
和珅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甲死死掐进肉里，传来一阵刺痛。
他必须开口。
再让顾维桢说下去，倒下的就不是一个侍郎，而是他经营多年的半壁江山！
他一步跨出，嗓音干涩地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皇上！顾维桢妖言惑众！一本不知真假的烂账，就想攀诬朝廷重臣！此等居心，当诛！”
“哦？”
龙椅上，那个俯瞰一切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和珅，你的意思是，账是假的？”
和珅的后心窜起一股凉气。
皇上没有斥责顾维桢，反而在问他。
“臣不敢断言。但此事体大，未经三法司会审，仅凭他一面之词，若因此动摇国本，后果不堪设想！”
他把水搅浑，将脏水引向“动摇国本”这片深不见底的泥潭里，试图用泰山压顶的“势”，碾碎顾维桢掀起的“法”。
“顾维桢。”皇帝的声音，又飘向了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顾维桢没理会和珅，他只是站着，等着皇帝的下一句话。
“户部侍郎周元庆，挪用库银，贪赃枉法。”皇帝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宣布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即刻锁拿下狱，交刑部严审。”
周元庆的身子猛地一弹，眼珠上翻，彻底昏死过去。
两个殿前侍卫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脚踝，像拖一条死狗，在光滑的金砖上留下一道骚臭的湿痕，首接拖了出去。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皇帝处置了周元庆，却对那本账簿，对顾维桢“彻查”的请求，一个字都没提。
这就是帝王。
他用一个侍郎的命，堵住了顾维桢的嘴，也给了殿上那些两腿发软的官员一颗定心丸。
他展示了法度，更守住了权力的边界。
“退朝。”
“顾维桢，留下。”
养心殿。
空气里浓重的龙涎香，盖住了朝堂上带回来的血腥和汗臭。
乾隆换了一身明黄常服，正用杯盖一下下撇着茶沫，看都没看躬身站在下方的顾维桢。
他忽然开口：“知道朕为什么留你？”
“臣不知。”
“咔哒。”乾隆把茶盏搁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顾维桢的后背绷紧了一瞬。
“你今天，做得很好，也做得很糟。”
乾隆终于抬眼，眼神不再是俯瞰众生的神，多了几分掂量和审视。
“好在，你让朕看到了他们的烂疮，己经烂到了骨头里。”
“糟在，”他声音一沉，“你差点把朕的房子，也一把火点了。”
这话很重。
一股无力感瞬间攥住了顾维桢的心脏。他以为自己是掀桌子的人，到头来才发现，自己连同桌子，都在别人的手掌心里。
皇帝可以允许你掀，也能随时把你这个人，连同桌子一起劈成柴火。
顾维桢没有辩解，他知道辩解无用。
他换了个话题：“皇上，可知鸦片？”
乾隆眉头动了一下：“听过，西洋人的玩意儿。”
“皇上，那不是玩意儿，是刮骨的钢刀。”顾维桢的声音沉了下去，“它能让精锐的八旗兵，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能让金山银山，化成一缕青烟。”
作者“紫气东来黄貔貅”推荐阅读《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最要命的是，它会从广州开始，一处处烂下去，烂到京城，烂到我大清的根子里。到那时，国库亏空是小事，恐怕天下再无可用之兵，无御敌之将！”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历史碎片和数据自动整合，推演出一条清晰而恐怖的轨迹。
“和珅他们，就是开门揖盗的帮凶。他们为了眼前的银子，正在为我大清，引来亡国大祸！”
乾隆沉默了。
他用拇指缓缓着扳指，整个大殿的空气，都随着他这个动作变得粘稠。
他知道和珅贪。
一个不贪的奴才，他用着不顺手，也不放心。
但他没想到，贪到了这个地步，牵扯出了动摇国本的“鸦片”。
“你的广州之行，朕准了。”
乾隆一锤定音。
“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凡涉鸦片交易者，无论中外，无论官阶，皆可杀！”
天大的恩宠。
顾维桢叩首谢恩，垂下的眼帘后，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这柄无形的剑，入手沉甸甸的，也冰凉刺骨。
这是一场交易。
皇帝给了他一把刀，一把只能向外的刀，让他去斩断伸向大清钱袋子的洋人黑手。
同时，却把和珅这只养在自家粮仓里的硕鼠，小心地护了起来，让他继续为皇家聚敛财富。
那一瞬间，顾维桢心头那股不甘和挫败，没有消散，反而像是被寒冰冻结，沉淀了下去，化作一种绝对的冷静。
他看清了。
整个棋盘，不再是混乱的线条，而是变得无比清晰。皇帝、和珅、他自己、广州的毒源、京城的贪官……每一颗棋子的位置，每一种落子的后果，都在他脑中飞速推演，最终凝成一个冰冷的计划。
“谢皇上。”
他再次叩首，掩去了眼中那洞悉一切的锐光。
走出紫禁城时，天色己经完全暗了。
顾维桢没回家，拐进一条黑漆漆的胡同，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茶馆。
雅间里，都察院御史穆清远正来回踱步，一见他进来，立刻抢上一步：“怎么样？”
顾维桢自顾自坐下，倒了杯己经凉透的茶：“皇上给了我一把剑。”
穆清远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只给了剑？”
“嗯。”顾维桢喝了口凉茶，“一把只能砍外人的剑。”
穆清远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那京城这摊子烂事……那本账……”
“皇上不想现在翻这本账。”顾维桢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同僚，“他需要我去广州杀人，也需要和珅，继续替他管账。”
“这……这是纵容奸佞！”穆清远手里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手，他却毫无知觉，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不。”顾维桢摇头，“这是帝王术。”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推到穆清远面前。
上面是几个名字，和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我去广州，会把动静闹得很大。”
顾维桢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大到让皇上……不得不把眼睛从和珅的钱袋子上挪开，重新看一看，他屁股底下那把龙椅，到底还稳不稳。”
穆清远看着那张纸，呼吸都停了半拍。
“你这是要……”
“我在前面冲锋，你在京城，帮我点一把火。”
顾维桢站起身，看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要平衡，我就给他……砸了这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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