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远的手指,死死按在那张薄纸上,指骨的凸起处绷得发白。纸上的墨迹,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压得他胸口发闷,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他妈不是弹劾!”他嗓子发干,声音压不住地抖,“你这是要挖皇家的祖坟!”
顾维桢伸手,把那张纸抽了回来,慢条斯理地折好,塞进袖口。
他抬起眼皮,看着穆清远:“我以为你早就看透了。咱们要保的,是这片天下,不是爱新觉罗家的钱袋子。”
穆清远的胸膛剧烈起伏,眼里的火光被一盆冷水浇下,变成了某种更沉的东西。对,他早就该看透了。从扬州那些被糟蹋的女眷开始,他们要砍的就不是几根枝桠,而是要刨掉一整棵烂穿了心的树。
“我怎么做?”穆清远终于开了口,声音平稳下来,可那平稳的语调底下,是拿全家老小性命下注的狠劲。
“从最下面那个名字开始。”顾维桢的手指在桌上叩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内务府,御用瓷器采办。把他贪了多少银子,睡了多少宫女,所有烂事,做成铁证,丢出去。”
“一个采办……屁用没有。”穆清远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滴墨,滴进一碗清水里,所有人都看得见。”顾维桢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笑意,“你不用推,更不用喊。你就把这碗水搅浑,让岸上的人都看见这水有多脏。到时候,水里的鱼自己就会往外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
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
“我在广州杀的人越多,血流得越快,京城这群狼闻到血腥味,就越坐不住。他们会怕,会乱,会为了活命,抢在别人前头咬死对方。”
“皇上那把龙椅,不是铁铸的。是木头做的。坐久了,木头会糟,会裂。”
“我要让皇上自己听见,那木头开裂的‘咔嚓’声。”
穆清远没再说话,端起那杯凉透的茶,脖子一仰,全灌了下去。
又冷又苦的茶水冲刷着他的喉咙,像吞下了一块冰。
回到刑部官邸,梆子声正好敲了三下。
屋里黑着,顾维桢没点灯,在黑暗里站了很久,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封素白,只有一个小小的淡墨兰花印记。
夏芸娘寄来的。
他拆开信,凑到窗边,就着那点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信上说,扬州善堂都好,有他的名头镇着,没人敢找麻烦。他留下的人手,还在盯着盐商的残党和“福寿膏”的去向。
信的最后,是那笔清秀的字迹:
“君以利剑卫苍生,芸娘愿以薄技安妇孺。此去广州,万里惊涛,望君珍重。待天下清平,江南春好,或可再会。”
那字里行间,带着一股江南水汽混着药草的味道。
顾维桢把信纸举到鼻尖,用力吸了一口。
这冰窟一样的京城,这条不知道能不能活著走完的南下路,总算有了一点能回头看的东西。
他不是为了那把破椅子,也不是为了书上那几行字。
他就是为了一个,能让夏芸娘这种人,安安稳稳开药铺、救孩子的天下。
这个念头,让他那颗被权谋算计冻得发僵的心,重新感到了跳动。
这跳动,是责任。
第二天,启程的命令就砸了下来。
快得反常。皇帝急着把他这把刀,扔出京城。
刑部老吏老张,一边给他往箱子里塞厚衣服,一边嘴里絮叨个没完:“大人,您现在可是‘京畿刑名总提调’,皇上亲封的!广州那地界,不比江南,全是野人和红毛番鬼,您可千万得当心!”
顾维桢没应声,把几卷扬州盐案的宗卷,压在了箱子最底下。
扬州的盐商,是一张网。广州的十三行,只会是一座山。洋人手里的,不光是鸦片,还有能把大清砸开一个窟窿的舰队和火炮。
他此去,不是查案。
是开战。
天刚蒙蒙亮,一辆黑布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官邸后门。
没仪仗,没告别。
顾维桢一身青衣,踩着车凳上了车。
车帘掀起的一瞬间,他看见街角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
穆清远。
两人隔着清晨的雾气,远远对视。
没有话。
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奔赴血与火的战场。
一个,点燃冰与炭的京城。
顾维桢放下车帘,车厢里暗了下来。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医书,书角己经有些卷了,正是夏芸娘送他的那本。
马车“咯噔”一响,动了。车轮碾过青石板,一下,又一下,很有规律。
他翻开书,手指停在一幅手绘的心脏脉络图上,轻轻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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