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猛地一顿，车轮和青石板摩擦，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长音。
顾维桢握着医书的手指停了下来，那上面手绘的心脏脉络图，清晰无比。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中断，漏跳了一拍。
车厢里那点从信纸上偷来的药草味，瞬间散了。
车外，马蹄声急得像是催命，一名禁军校尉滚鞍下马，甲胄撞得哐当响，声音吼得都破了：
“圣谕！八百里加急！”
校尉双手捧着一卷明黄丝帛，高举过头，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跑死了好几匹马。
顾维桢掀开车帘，一股冷风灌进来。
他没下车，目光落在那卷丝帛上，吐出一个字：
“宣。”
校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从没见过这么接旨的。可对上顾维桢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喉咙一紧，只能硬着头皮展开丝帛，大声念道：
“着‘京畿刑名总提调’顾维桢，即刻转向，改赴山东，彻查黄河董口段决堤一案。钦此。”
皇帝的刀，扔出去一半，又被强行扭转了方向。
校尉收起圣旨，从怀里掏出一枚烫金令牌递过来，又补了一句口谕：“皇上口谕，三日内，要看到头份奏报！沿途驿站，凭此令牌，可不计代价换马！”
顾维桢接过令牌，那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他的指尖一路凉到心里。
“决堤？”
“回大人，”校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颤抖，“前日夜里，董口段大堤全线溃坝，大水淹了沿岸十三个村镇，灾民数万……死的，数不清了。”
顾维-桢放下车帘。
广州，十三行，穆清远，夏芸娘……所有未来的图景，都被这滔天浊浪，拍得粉碎。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
皇帝的刀，连刀鞘都不配有，想扔去哪，就得砍向哪。
他对车夫下令，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起伏：
“转向，山东。”
三日后，董口县。
顾维桢刚下车，一股味儿就冲进鼻子。不是水腥味，是烂泥、泡涨的尸体和腐烂草木混在一起的恶臭，厚得跟一堵墙。
眼前没有田地，没有村庄，只有一片黄色的汪洋。
浑黄的水面上，断掉的房梁之间，卡着几具泡得发白的人形。远处临时粥棚传来的哭喊声，又尖又细，风一吹就散了，跟蚊子叫唤一样。
这就是盛世。
用万千骸骨，给龙椅刷上一层金漆。
他胸口那颗刚被江南水汽捂热的心，此刻被这混着尸臭的黄河水，彻底泡透了，冻僵了。
他一脚踩上被冲垮的堤坝，半只官靴陷进泥里。
【洞察之眼】发动。
视线穿透了泥土的表层。
一层薄薄的青砖，下面是碎石和沙土，再往下，是裹着烂草的黄泥。
没了。
没有深埋固基的木桩，没有层层夯实的石料。
这他妈的根本不是河堤。
这是一个泥胎，外面刷了层石灰，用来骗鬼的玩意儿。
“下官山东布政使刘存，叩见顾大人！”一个胖得流油的官，带着一群人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官袍下摆全是泥点子。
他一边剧烈喘气，一边把罪过全推给老天爷：“大人明鉴，这、这是天灾啊！百年不遇的大雨，河伯发怒，非人力能抗啊！”
顾维桢没理他，用马鞭的鞭杆，在脚下一块从堤坝里冲出来的石料上，轻轻捅了一下。
“咔。”
那石头跟酥糖一样，碎了，里面全是黄沙。
“刘大人。”
顾维桢的声音不高，却让在场所有官吏的后脖颈子集体发凉。
“我记得，去年朝廷拨下的河工款，能用糯米汁和青石，把这百里大堤，里里外外浇筑三遍。”
刘存那张肥胖的脸，“刷”一下就白了，油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话都说不利索了：
“大人……大人明鉴！这……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账……账目都在府库，大人随时可查！”
“好。”顾维-桢点头，收回马鞭，“查账。”
回到临时征用的县衙，霉味扑鼻。
顾维桢没理会跟在身后的任何官员，径首走进书房，从箱底抽出那几卷扬州盐案的宗卷。
一张山东水路图在桌上铺开。
盐商、漕运、河工承办商……一个个人名，被他用朱笔在图上勾连起来，最后汇成一张从山东首通京城紫禁城的血色大网。
狗屁的天灾。
这就是一场用几万条人命做祭品的饕餮盛宴。这帮蛀虫，用灾民的骸骨，给自己府库里堆了一座又一座金山。
他脑中，《大清河工条例》的条文自动浮现，堤坝该用什么料，该有多深的地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再对比下午看到的那堆烂泥。
一个骗局，一个吞噬了数万条人命的骗局。
老张端着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进来，脚步放得很轻。
“大人，先垫垫肚子吧。”
顾维桢的目光没离开地图，他用手指，在那条血色的线上，从董口县，重重划到了京城。
他想起夏芸娘的信。
“君以利剑卫苍生……”
他嘴里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血腥味从牙缝里渗出来。
这苍生，正在被他们誓死效忠的君王和朝廷，一口一口地生吞活剥。
他把笔扔下，头也不回地对老张下令：
“传我将令，即刻封存董口县衙府库，所有账册、文书，全部搬到这儿来！”
老张的脸色变了：“大人，这……不合规矩。没有布政使司衙门的手令，咱们动不了府库……”
顾维桢终于转过身，抬起眼。
那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黑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看得老张心里一哆嗦。
“那就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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