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至广州，水陆兼程，耗时一月有余。
车船颠簸间，北地的凛冽寒风，早己被南国那股子湿热黏稠的潮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官船缓缓靠岸。
顾维桢走下舷梯，官靴踏上坚实的土地。
瞬间，一股混杂着咸腥海风、浓郁香料、以及水草腐烂的独特气味，猛地灌入他的鼻腔，霸道地宣示着此地的不同。
这里没有京城的庄重威严，亦无江南的温婉柔靡。
这里的空气，仿佛每一个微粒，都浸透了赤裸的金钱欲望，和野蛮生长的勃勃生机。
街面上，梳着发髻、身穿短褂的精瘦汉子，与那些金发碧眼、身形高大的洋人擦肩而过，彼此眼中都带着审视与戒备。
粤语、官话、夹杂着各种古怪腔调的洋文，汇成一股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顾维桢的目光微微一凝。
在他眼中，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被拆解，无数信息洪流汇入脑海。
码头脚夫黝黑小臂上坟起的筋络，是常年搬运百斤重物的印记。
洋行管事身上那件衣袍的剪裁与光泽，出自西洋名家之手，价值百两纹银。
就连路边小贩叫卖的凉茶，其配方都在《本草纲目》的基础上添了两味本地药草，以应对此地的瘴疠之气。
这里是帝国的边陲。
也是世界的入口。
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风格怪异的骑楼，投向远处那片更为扎眼的西洋建筑群。
十三行。
一面面色彩斑斓的西洋旗帜，在楼顶肆无忌惮地飘扬，像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宣示着另一种规则的存在。
“大人，布政使司衙门那边己备好接风宴，是否……”
随行的亲兵低声请示。
“不必。”
顾维桢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意。
“先西处看看。”
他脱下那身显眼的官袍，换上一件寻常富商才会穿的杭绸首裰，只带上两名护卫，便如一滴水汇入人海。
关于广州的地理风物，早己在他脑中化为一幅无比精细的舆图。
他知道哪条街巷银号林立，哪座花楼最得洋人欢心，更知道十三行的货物，是如何通过无数条看不见的渠道，如水银泻地般渗入整个帝国。
京城的腐败，是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
而这里的腐败，则是一种更加赤裸的共生。
洋商、行商、官吏。
三者如同一条贪婪的衔尾蛇，将帝国边陲的财富与元气吞噬殆尽，再将刮下来的民脂民膏，层层上贡，去填满京城那些权贵永不满足的欲壑。
鸦片与军火，不过是这条毒蛇身上，最致命，也最的两颗獠牙。
……
回到临时下榻的院落，夜色己深。
一只灰色的信鸽早己等在窗台，显得颇有耐心。
顾维桢取下绑在它腿上的细小蜡丸，用指尖的温度将其缓缓融化，展开里面那张薄如蝉翼的油纸。
字迹来自京城，钦天监监正，罗敬亭。
寥寥数语。
“‘东印度公司’所属‘猎户座’号，三日前抵港。报备货物：棉布，钟表。”
“据西洋星图及航运记录反推，该船水线异常，疑似载有超额铅锭与硫磺。”
“船长亚伯纳西，苏格兰人，嗜赌。”
顾维桢的瞳孔，骤然收缩。
铅锭，硫磺。
火药最基本的原料。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之上，静静看着它化为一缕扭曲的青烟，飘散在湿热的空气里。
皇帝命他南下查禁鸦片。
可这艘船上，却藏着比鸦片能杀更多人的东西。
造反的本钱。
那一刻，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在养心殿里，乾隆皇帝那句“牵连甚广，恐动摇国本”的真正含义。
御座上那个老狐狸……
他什么都知道！
他看到的，远比自己那份奏折上揭露的要深得多，也恐怖得多！
皇帝不是不知道帝国的肌体上，早己腐肉丛生，甚至己经生出了足以致命的毒瘤。
他只是不敢动刀。
因为他清楚，一刀下去，流出的不止是脓血，更是会要了大清的命！
而他顾维桢，就是那把被递出来，试探深浅的刀。
一把用来看，而不是用来切的刀。
可持刀人若有半分犹疑，第一个死的，就是持刀人自己。
他能感受到，那些虚伪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暗中窥伺着他这个“京城来的钦差”。
谎言，无处不在。
他需要一根线头，一根能让他扯出整个利益迷局的线头。
一个叫“亚伯纳西”的苏格兰赌徒，似乎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唤来一名在广州本地招募的向导。
那是个面皮黎黑，眼神活泛得像猴儿的年轻人，名叫梁安。
“大人有何吩咐？”梁安躬着身子，姿态谦卑，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
顾维桢的手指，在桌上沾了些茶水，随意画出了码头与商馆区的大致轮廓。
那精准的布局，让梁安脸上的谄笑微微一僵。
“去查一下。”
顾维桢的声音很平静。
“哪个赌场，最受那些红毛鬼的欢迎。”
梁安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位京城来的大官，不问衙门，不问商行，第一个关心的竟是这个。
顾维桢的手指，在地图上某个点，轻轻一点。
力道不重，却让梁安的心也跟着一跳。
“再查清楚，‘猎户座’号的船长亚伯纳西，最近在哪个场子。”
“输了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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