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关衙门,坐落在十三行最繁华的地界。
门前的石狮子被南国的雨水冲刷得油光水滑,透着一股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奢靡。
那是浸透了金银的味道。
粤海关监督,普善,是个弥勒佛般的胖子,脸上永远挂着和气生财的笑。
他亲自将一盏描金珐琅彩的茶杯,推到顾维桢面前。
茶是顶级的武夷大红袍,水汽里都氤氲着银子的味道。
“钦差大人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广州城湿热,大人要多加保重才是。”普善的官话说得圆滑无比,听不出半点乡音。
顾维桢没有碰那杯茶。
他的视线很冷。
“普大人,本官奉皇命南下,为的是查禁鸦片。”
“想必,你己经接到吏部公文了。”
普善的笑容更深了,的身子在太师椅里微微一沉。
“自然,自然。”
“下官早己严令各处关卡,严查私贩。”
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
“只是这伶仃洋上,水道繁杂,总有那么些亡命之徒,防不胜防啊。”
他将“亡命之徒”西个字,说得又轻又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街头趣闻。
顾维桢的目光,落在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
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唯独食指与拇指的内侧,有一层极淡的、反复银锭才能留下的黑灰色印记。
这个人,每天都在过手数不清的银子。
“防不胜防?”
顾维桢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也就是说,海关的账目上,应该能清楚地看到,查抄了多少‘亡命之徒’的‘防不胜防’。”
普善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就像一滴冷水,落入滚烫的油锅。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试图遮住自己的眼神。
“这个……账目繁杂,一时恐难备齐。大人一路劳顿,不如下官先安排……”
“不必了。”
顾维桢打断了他。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明黄卷轴,缓缓在桌上展开。
乾隆皇帝的敕令。
“本官要查阅粤海关自去年至今,所有进出港船只的报关单据、税银账册、以及与十三行所有往来的流水。”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即刻。”
“所有。”
最后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铁钉,彻底钉穿了普善脸上那层虚伪的笑。
普善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来喝茶的。
但他没想到,这把刀子递出来得这么快,这么不讲情面!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普善的声音有些发干,“海关账目,干系重大,向来是由总督与巡抚共管……”
“现在,由我管。”
顾维桢的指节,在皇帝的玉玺朱印上,轻轻叩了叩。
笃。
那声音不大,却让普善的心脏狠狠一抽。
法,是死的。
势,是活的。
在广州这一亩三分地,他普善就是“势”。
可今天,京城里最大的“法”,被具象化成一个年轻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根本没有选择。
当晚,数十大箱的账册,被抬进了顾维桢的院落,几乎堆满了半个厢房。
纸张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与墨香混杂在一起。
梁安在一旁咋舌,他从未见过这么多账本,堆得像山一样。
顾维桢一言不发,只是翻开一本,又一本。
这些账目,做得天衣无缝。
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清晰无比。
查抄鸦片的记录,赫然在列,数量不多不少,正好能向上峰交差。
太干净了。
干净得就像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顾维桢缓缓闭上了眼睛。
瞬间,他的意识沉入一片无垠的黑暗。
“逻辑沙盘,构建。”
“数据导入:粤海关账册。”
“能力启动:度量衡考。”
黑暗中,无数光点凭空浮现,迅速构建出一片庞大的数据星海。
船名、吨位、货物、税率……所有的信息被拆解成最基础的数据流,在他意识的深处疯狂闪烁、重组。
一个破绽,出现了。
一艘名为“美好前程”号的英吉利商船,报备货物是五百箱棉布。
沙盘推演中,它的模型吃水线,却与另一艘装载了七百箱棉布的船只,几乎重合。
又一个破绽。
一艘法兰西的船,报备运来的是钟表和玻璃器皿,可它缴纳的压舱税,却高得异常。
除非那些钟表是纯金打造的。
一个个微小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漏洞,在沙盘上被迅速捕捉、放大,变成刺目的红点。
沙盘中央,代表普善的光点稳如泰山。
一条条银灰色的线从他身上蔓延出去,密密麻麻,连接着十三行的行商,再通过行商,连接到那些名字各异的西洋商船。
一张用金钱和罪恶织成的大网。
而其中最粗、最深的一条线,最终指向了——“猎户座”号。
它的报备货物是棉布和钟表,与钦天监罗敬亭的情报完全一致。
顾维桢的意识锁定了它。
“反推:‘猎户座’号,实际载重。”
沙盘之上,所有同航线、同吨位船只的航速、洋流记录、季风数据……瞬间被调动起来,汇入“猎户座”号的模型。
模型剧烈震颤,水线疯狂下沉。
一个冰冷的结论,在顾维桢的意识中生成。
“猎户座”号的实际载重,比它报备的货物,至少多出三百吨。
三百吨。
足以将整个广州城炸上天的铅锭与硫磺。
普善不是不知道。
他甚至亲自参与其中,为这艘幽灵船的瞒报,提供了最完美的遮掩。
他出卖的,早己不是区区关税。
是国门。
顾维桢猛地睁开眼。
胸中一股暴戾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焚尽眼前的一切!
这些蛀虫!
这些帝国的蠹贼!
他们为了私欲,竟敢将刀柄递到外人,甚至可能是叛乱者的手中!
皇帝那句“恐动摇国本”,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
又是何等的悲凉。
他不是不敢动刀。
他是怕这把刀,最终会捅向他自己!
顾维桢走到桌前,摊开一张油纸。
烛火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寂,而危险。
他没有写弹劾普善的奏折。
那没有用。
杀了普善,立刻就会有下一个“普善”来填补空缺。
要挖,就要挖到根!
他提笔,沾墨。
写下的,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猪仔巷,快活林赌场。”
“亚伯纳西,欠款,三千七百两。”
这是梁安一下午跑遍了整个广州城,为他带回来的消息。
顾维桢看着纸上的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皇帝要他当一把“用来看的刀”。
那他就偏要用这把刀,去切开这帝国身上最深、最烂的毒瘤。
哪怕,第一个流血的,是持刀人自己。
他将那张写着普善罪证的纸条,缓缓凑近烛火。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跳动着决绝的光。
“梁安。”
“小的在。”梁安赶紧凑了上来,大气不敢喘。
“去,帮我换三千两银子。”
顾维桢将一张银票递给他。
“要现银,要那些红毛鬼最认的西班牙银元。”
梁安接过银票,手都有些发抖。
三千两!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大人……这是要……?”
“再去给我备一套最普通的常服。”
顾维桢转过身,看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那夜色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今晚,我也去快活林。”
“见识一下。”
(http://www.220book.com/book/TQG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