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雪茄、朗姆酒和霉味的复杂气息。
一个身形高大的白人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指间夹着一根冒着青烟的雪茄。
他没有看顾维桢，而是专注地擦拭着一柄象牙柄的左轮手枪，金属的冰冷和象牙的温润在他手中形成诡异的和谐。
他就是老板，东印度公司在广州的实际掌权者之一，马里恩。
“清理‘野狗’？”
马里恩终于抬起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商人审视货物的冰冷。
“你凭什么？”
他的汉语流利得令人心惊，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
“凭你这张嘴，还是凭你身后那个快要散架的帝国？”
顾维桢的目光掠过那把闪着寒光的手枪，最终落在马里恩的脸上。
“就凭我知道，上个月，你们有三艘船在马六甲，被荷兰人的私掠船劫了。”
“你们损失了价值三十万银元的丝绸和茶叶，但你们上报给伦敦的损失，是五十万。”
马里恩擦拭的动作，出现了微不可查的停顿。
“我还知道，劫走那批货的船长，叫范德尔。”
顾维桢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房间的死寂上。
“他现在就在澳门，用你们的钱，喝着你们的酒。”
“街头巷尾的流言，说明不了什么。”
马里恩将手枪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像是一声警告。
“那这个呢？”
顾维桢上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压了过去。
“你们公司一位叫‘史密斯’的会计，每个月都会秘密去一趟荷兰人的商馆。”
“他不是去寻欢作乐，而是去交接另一本账簿。”
“一本……记录着你们如何将公司的利润，一笔笔转移到自己私人金库的账簿。”
马里恩的身体猛然前倾，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气。
这些情报，是罗敬亭密报中最核心的部分，是足以让马里恩万劫不复的死穴。
“你想要什么？”马里恩的声音变得沙哑。
“我帮你除掉荷兰人，以及你们内部的蛀虫。”
顾维桢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冰冷。
“而你，需要给我一份名单。”
“所有与鸦片走私有关的洋商、行商、水手，以及……官员的名单。”
“不可能。”马里恩断然拒绝，“这是自掘坟墓。”
“不，这是在换一条活路。”
顾维桢的眼神锐利如刀，逼视着他。
“大清禁烟的决心，你很快就会看到。到时候，被连根拔起的，会是所有人。”
“而你，可以踩着他们的尸体，吃下最大的那块蛋糕。”
马里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雪茄的烟雾缭绕在他脸上，将他所有的表情都笼罩在一片模糊之后。
良久，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徽章，抛在桌上。
“三天后，珠江上会有一场‘烟花会’。”
“荷兰人的船，‘海蛇号’，会趁乱走私一批新货。”
“他们的船舷吃水线下方三尺处，有一个用白漆画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三叶草标记。”
他抬起眼，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你连船都靠近不了，怎么看清那个标记？”
“年轻人，别把故事当成了现实。”
“把名单给我。”顾维桢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等你带着证据回来再说。”
马里恩重新拿起手枪，枪口无意识地晃动了一下。
“现在，滚出去。”
***
离开商馆，广州午后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依慕的脸色依然苍白，她紧紧跟在顾维桢身后，压低声音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说的是真的吗？我们根本不可能在晚上，从江面上看清那么小的标记。”
顾维桢没有回答。
他的【天理境】在内心深处嗡鸣，紫气东来黄貔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的“掌控欲”第一次感受到了纯粹物理规则的挑战。
马里恩的挑战，精准地戳中了他目前的软肋。
他有情报，有谋略，却没有足以洞察秋毫的“眼睛”。
在这个时代，信息就是力量。
而获取信息的能力，同样是力量的一部分。
回到落脚的院子，顾维桢立刻关上房门，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他没有点灯，任由自己站在昏暗的房间里，脑中飞速盘算着一切可能性。
三天。
时间就像套在脖子上的绞索，正在一点点收紧。
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棘手的无力。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
他快步走到角落，从一个不起眼的行李箱中，翻出了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盒。
这是离京前，钦天监监正罗敬亭塞给他的。
当时罗敬亭神神秘秘地说：“顾大人此去南方，山高水长，或遇奇案，或逢诡事。此乃老夫搜罗的几件西洋‘格物’之器图谱，剑有不利，法有不逮之时，或可为大人开一扇意想不到的窗。”
顾维桢当时公务缠身，只当是这位技术狂人前辈的一点心意，随手收下，并未在意。
此刻，这盒子却仿佛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珍宝，只有几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长卷轴，以及一个蜡封的厚信封。
顾维桢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迅速展开第一份卷轴。
繁复、精密、充满了数学与几何逻辑的图纸，在他眼前铺开。
图纸的顶端，用汉文和西文同时标注着一个词——“千里镜”。
镜片研磨的曲率、镜筒的长度、光线的折射角度……无数陌生的知识洪流，瞬间涌入他的大脑。
【过目不忘】的能力被催动到极致。
那些复杂的线条和公式，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脑中自动拆解、重组、演算。
仅仅一炷香的时间，这件划时代的西方科技造物，其核心原理与制造工艺，竟被他彻底洞悉。
他接着展开第二份卷轴。
“格物镜”，也就是后世的显微镜。
同样的，那些看似天书的图样，在他的脑海里化作了最首观的知识。
最后，他拿起那个蜡封的信封。
里面不是文字，而是几张更为精细的图纸，标注着英文和细小的汉字。
是东印度公司最新式武装商船的结构图！
从龙骨到桅杆，从炮窗布局到货仓的秘密夹层，无一不备！
这才是罗敬亭真正的杀手锏。
顾维桢的呼吸变得沉重。
他脑中的【活体百科】开始与眼前的知识产生疯狂的共鸣。
西方的解剖学知识，与“格物镜”的原理结合在一起。
他仿佛己经看到，在“格物镜”之下，鸦片是如何像一只只微小的虫子，啃噬着人的五脏六腑，摧毁着人的神经。
这不再是“损耗阳气”的空泛之谈。
这是可以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的，铁一般的、血淋淋的证据！
科技，这柄双刃剑。
洋人用它来武装商船，贩卖毒品，构筑起这个吸血的商业帝国。
而他，将用同样的利剑，划开这个帝国的咽喉。
一股前所未有的、对知识的渴望，在他心中疯狂升腾。
他要学的，不仅仅是这些。
蒸汽机、膛线、电报……所有能让这个古老国家重新站起来的知识，他都要！
罗敬亭的这份“礼物”，像是一道光，撕开了眼前的迷雾。
这不仅是技术支持，更是新旧两种思想，跨越时空的第一次碰撞与融合。
顾维桢收起所有图纸，眼神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决心。
他转身，猛地推开房门。
阿依慕正焦急地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去找城里最好的铜匠和镜片师傅。”
顾维桢的语气平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他们，不惜任何代价，两天之内，我要看到图纸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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