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澳门返回广州的第三天，暑气蒸腾，仿佛要将青石板路都烤化。
顾维桢刚刚敲定了在“圣主善堂”存入第一笔资金的全部细节。那张针对澳门鸦片贸易的无形之网，才撒下第一根丝线。他正准备让这颗钉子，在敌人心脏里生根发芽。
然而，一只来自京师的信鸽并非关键，真正带来彻骨寒意的是两广总督府接到的一份由兵部六百里加急转来的军报。
信报被快马递送至总督府时，封口的火漆尚有余温。总督看后，脸色铁青，立刻召见了顾维桢。
“维桢，你看。”总督将一份抄录的塘报递给他，“西南出大事了。”
西南边疆，茶马古道，一个名为“冷水箐”的驿站，于一夜之间，被血洗。驿丞、家眷，以及三十二名换防的绿营兵，无一生还。现场血肉模糊，如修罗屠场。最关键的是，驿站仓库中囤积的，准备运往藏地的近万斤官茶，不翼而飞。
“皇上震怒，己下旨命云贵总督彻查。”总督沉声道，“但此事，恐怕与你我正在办的差事，脱不了干系。”
顾维桢眉头一紧：“总督何出此言？”
“就在军报抵达前一个时辰，我安插在‘圣主善堂’外的眼线回报，善堂有一笔巨额的银两，通过一条极为隐秘的渠道，紧急汇往了云南方向。”总督的声音压得极低，“时间点……太过巧合了。”
顾维桢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立刻闭上眼，【天理境】悄然发动。
在他脑海的脉络图中，那条原本流向“圣主善堂”的金色主脉，此刻竟分出一条汹涌的支流，不顾一切地、恐慌地逆流向西，最终指向了地图上云南的方位。这股资金流动的形态，不像交易，更像是在填补一个巨大的窟窿，或是在支付一笔……封口费。
鸦片、善堂、云南、官茶失窃……这些看似无关的线索，被这股银流硬生生串联了起来。
“我明白了，”顾维桢睁开眼，目光己是冰冷，“澳门的鸦片生意，需要庞大的白银来支撑。而西南，正是白银走私出境、换取暴利的重要通道。冷水箐的官茶，只是一个幌子。有人动了他们的走私线，他们必须立刻用银子去摆平。”
“皇上要的是一个结果，而你我，要的是斩断这条毒根。”总督看着他，“你亲自去一趟云南。你是皇上亲点的钦差，云贵总督那边，我会去文知会。你需要一个帮手，一个真正懂西南三教九流门道的人。”
顾维桢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身影。
……
半月之后，云南，冷水箐驿站。
空气里，浓重的血腥与泥土草木的腐败气息，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地方上的布政使跟在顾维桢身后，脸色煞白，连声音都在发颤：“顾大人……下官……下官们赶到时，这里……就己经是一片炼狱了……”
顾维桢仿佛没有听到。他没有急着去看那些盖着白布的尸骸，而是绕着驿站的外围，仔细勘察着地面。常德海手按刀柄，护卫在他身后，用军中老兵的眼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处痕迹。
“德海，你看这些马蹄印。”顾维桢蹲下身，指着泥地里一串深刻的印记。
常德海也蹲下，仔细看了看，沉声道：“大人，这蹄印不对劲。驿站的马，无论是驿马还是战马，蹄印我都熟悉。这种印记边缘更宽，是滇马的蹄子，擅长驮重物走山路。而且……这印子陷得太深了。”
紫气东来黄貔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深度，脸色凝重：“近万斤茶叶，听着多，但分摊到一支能屠灭驿站的马队上，绝不会留下这么深的痕迹。这分量……倒像是驮的生铁或者铜锭。”
“用茶叶失窃的假象，来掩盖一批真正沉重到见不得光的‘货物’。”顾维桢站起身，顺着蹄印最清晰的方向走去，“为了这批货，不惜屠灭整个驿站。这背后，是足以动摇国本的走私。”
走到驿站外的一片树林边，顾维桢停下脚步。
阿依慕正靠在一棵树上，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她那把从不离身的弯刀。她是被顾维桢以重金从广州“请”来的。在调查“圣主善堂”时，顾维桢就己查清了她的底细——她的家族曾是茶马古道上显赫一时的马帮，后遭人暗算，家破人亡，才流落到澳门。
“我花钱请你来，不是让你看风景的。”顾维桢的声音很平静。
阿依慕甚至没有抬头，声音清冷：“我是收了你的银子，但只当向导，不当官府的爪牙。”
“是吗？”顾维桢没有与她争辩，只是将常德海刚刚从泥里抠出来的一块蹄铁残片，丢到她脚下。“这个，你也只当没看见？”
阿依慕擦拭的动作，骤然一僵。
她缓缓低头，捡起那块铁片，只看了一眼，好看的眉头便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黑风’马帮的鹰爪标记。”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沙哑，“不可能……当年就是他们……”她的话说到一半，猛然止住，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
“看来，你的灭门之仇，和这桩灭口之案，指向了同一个名字。”顾维桢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现在，你还要当看客吗？”
阿依慕将那块冰冷的铁片死死攥在手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她抬起头，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与顾维桢对视。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请求，没有命令，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
“……你想让我做什么？”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带我走一遍。”顾维桢的目光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墨绿色群山，“走一遍‘黑风’马帮最可能走的那条，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的，通往境外的……‘黑路’。”
夜色如墨。营地的篝火噼啪作响。
顾维桢的帐篷里，他面前摊开的，不是白纸，而是云贵总督府连夜送来的边防图、地方志，以及近年来所有关于边境摩擦的卷宗。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将卷宗里的信息——土司与流官的矛盾、部族间的宿怨、边境的灰色贸易——一个个标注在相应的位置上。这是一个需要极大耐心和极强分析能力的工作，比任何金手指都来得真实。
这里的局势，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混乱百倍。
他的手指，在“缅甸”、“贡榜王朝”的字样上，重重一点。卷宗里提到，该王朝近年来屡屡在边境挑衅，其君主野心勃勃，正在不惜一切代价，通过走私渠道，暗中收购两样东西。
白银。
以及……可以用于铸造新式火器的滇铜和硝石。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一道击穿乌云的闪电，将澳门的鸦片贸易和云南的军火走私，这两条看似平行的罪恶，彻底连接在了一起。
他们用鸦片在内地敛聚白银，再用白银去西南换取战略物资走私给外敌。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走私，而是通敌，是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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