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雾如纱,缠绕着冷水箐驿站残破的木桩,也浸润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气。
顾维桢走出帐篷,手里拿着一个冰冷的肉干,面无表情地慢慢啃着。
阿依慕正蹲在马厩旁,用一柄锋利的小刀,刮着一只马蹄铁上的泥土。
她的动作专注而安静,仿佛周围的死寂与她无关,只有刀锋划过铁器的细微声响。
他走到她身边。
将另一块尚有余温的肉干递了过去。
阿依慕头也未抬,更没有接。
“马蹄印很深,陷进泥里至少三寸。”她的声音像山里的石头,又冷又硬,“驮的是重物。”
“不止。”
顾维桢蹲下身,捻起一点她刮下来的泥土,在指尖轻轻一碾。
“你看这些印记的间距。”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很乱。”
“有些地方间距极小,蹄印边缘有拖沓的痕迹。这不是驮了重物,这是马在犹豫,或者说,它的腿软了,体力不支。”
阿依慕刮擦的动作,第一次停顿了。
她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带着刀锋般的审视。
“滇马是天下最好的山地马,性烈如火。就算驮着万斤官茶,也绝不至于走出这种软脚蟹的步子。”
“除非,茶只是幌子。”顾维桢的指尖在那些泥土里碾过,目光深邃,“又或者,马被喂了不该吃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请你带我去看看这些马蹄印。”
阿依慕站起身,将小刀收回鞘中,拍了拍手上的土。
“跟你这个京城来的大官,去看一堆死人的马蹄印?我没那么闲。”
“他们不是死人。”
顾维桢也站了起来,目光如炬,首视着她。
“他们是路标。”
“指向凶手的路标。”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冷。
“那些守卫里,有你的族弟,阿布。”
“针”这个字己经不足以形容。
这句话,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依慕心上,让她刻意维持的冰冷外壳瞬间出现了裂痕。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晨风吹干了她眼角的一丝湿意。
她猛地转身,走向自己的那匹黑马。
“跟上。”
***
半个时辰后,两人一前一后,骑马走在一条泥泞的小道上。
马蹄印果然如顾维桢所说,深重而凌乱,像一条丑陋的疤痕,蜿蜒着爬向密林深处。
“这条路通向哪里?”
“没有哪里。”阿依慕勒住马,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官道在另一边。这里是野路,砍柴的、打猎的才会走。”
“他们选了一条没人走的路。”
“在这片大山里,没人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阿依慕冷笑,“你们这些只会在地图上指点江山的汉官,永远不会懂。”
顾维桢没有反驳。
他的目光,如同猎鹰,始终死死锁在地面上。
忽然,他猛地一勒缰绳,翻身下马。
在一处尤其凌乱的马蹄印旁,他蹲下身,用手指拨开的泥土。
泥土中,混杂着一些被踩得稀烂的,暗绿色的植物残渣。
他捻起一小片,凑到鼻尖。
一股奇异的、带着甜腻腐败的草木气味,蛮横地窜入鼻腔。
这味道……
他在澳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见过无数次对它的描述。
那个能让英雄变成懦夫,让富翁沦为乞丐的魔鬼的味道。
“这是什么?”他没有立刻下定论,而是将那片残渣递给阿依-慕。
阿依慕俯身,只闻了一下,好看的眉头便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
“没见过。不像是这里的草料……倒像是某种能让牲口变得安静,但是浑身发软的……禁药。”
鸦片。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顾维桢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用茶叶的清香掩盖鸦片的异味,用官茶的名义掩盖走私的实质。
茶叶是幌子,鸦片才是里子。
用鸦片在内地敛聚白银,再用白银去西南换取战略物资,走私出境。
那条在澳门若隐若现的线,和眼前这条泥泞的血路,在此刻,完美地缝合在了一起。
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通敌叛国的闭环!
“你刚才说,没人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顾维桢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望向那片吞噬光线的密林更深处,“这样的路,多么?”
阿依慕的脸色,彻底变了。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汉官,想知道的,绝不止是一批货物的去向。
他要的,是整张网。
“你想知道‘影子路’?”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这个词本身就带着诅咒。
“影子路?”
“一些只存在于马帮口口相传中的秘密驿站和通道,连接着那些地图上永远不会标出来的地方。”阿依慕的声音有些干涩,“走那些路的,都是亡命徒。贩私盐的,卖禁药的,还有……杀人越货的。”
“驿站的守卫,包括你的族弟,是不是知道了这条路的存在?”
“知道影子路,又把它说出去的人,只有死路一条。”阿-依慕吐出这句话,像是在说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灭口。
不是为了区区一批茶叶,而是为了这条沾满了鲜血和罪恶的鸦片通道。
顾维桢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深渊的边缘,脚下的土地正在寸寸崩裂。
这条罪恶的运输线,己经像毒藤的根须,渗透到了边疆的每一寸血肉里。
他看着眼前的阿依慕。
这个女人,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
她熟悉这里的每一条沟壑,每一个传说,每一种危险。
她是唯一能带他走进这个深渊的向导。
“我需要你带我走一遍。”
“我为什么要帮你?”阿依慕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因为这些东西,正在毁掉你的家园!”顾维桢一字一句,字字如钉,“今天死的是驿站的守卫,明天可能就是你邻寨那个最会打猎的年轻人!他们会把所有人都变成离不开那口烟的废物,然后像牵走牲口一样,拿走你们的土地、白银,还有你们女人的尊严!”
他亲眼见过那种足以毁灭一切的沉沦。
阿依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想起了邻寨那个曾经最勇猛的猎人,如何为了几钱烟膏,卖掉了自己的妻女,最后像条野狗一样,烂死在了寨子外的泥水里。
那种恐惧,比任何刀剑都来得真切,来得刺骨。
“我怎么信你?”她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挣扎。
“你不用信我。”
顾维桢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看也不看,首接扔了过去。
“你只需要信它。”
阿依慕下意识地接住。
令牌入手冰冷,分量沉重。正面是律法的“法”字,背面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鹰眼凌厉,栩栩如生。
这是……钦差的节杖令牌!
凭此令,可节制三省兵马!
她握着令牌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她猛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请求,没有命令,只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意。
“你要找的不是走私犯。”阿依慕终于明白了。
“我要斩断的,是一条毒根。”
顾维桢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你带路。”
阿依慕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将那枚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令牌死死塞进怀里,调转马头,朝着一个更加隐秘、更加危险的方向,决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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