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如刀。
风声刮过嶙峋的怪石，发出长短不一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这绝壁之上哭嚎。
马蹄踩在碎石路上，每一次抬起和落下都绷紧了心神，生怕一丁点的响动，会惊醒这片亘古的死寂。
他们走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在峭壁上硬生生凿出来的一道缝隙。
一侧是万丈深渊。
云雾翻滚，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
“这条路，你走过很多次。”
顾维桢的声音很平稳，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用的是陈述句。
阿依慕握着缰绳的手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在我学会骑马之前，我就走过了。”
“你的家族？”
“我的家族，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阿依慕的声音里，有一种被岁月和苦难反复打磨后的沙哑，“这条路上每一块会唱歌的石头，都曾听过我阿爷的马蹄声。”
她终于还是说了。
不是因为那块冰冷的令牌，而是因为这条路本身，唤醒了刻在骨血里的记忆。
茶马古道上曾经无人不知的马帮之王，阿依慕家族。
顾维桢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缰绳的手上。
那双手，虎口和指节布满了厚茧，是常年拉弓和握刀才会留下的印记。
“贩卖鸦片的人，占据了你们的路。”他继续说道。
“他们不止占据商道。”
阿依慕的声音陡然结冰，透出刺骨的恨意。
“他们还抢走了我的人。”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顾维桢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
失散的家人。
这才是她愿意踏入这片险地，唯一的缘由。
“他们强迫你的族人运货？”
“嗤。”
阿依慕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猛地一拽马缰。
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嘶鸣了一声。
她终于回过头，那双在昏暗天光下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们用福寿膏，废了寨子里一半的年轻人。又用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做要挟，逼我的阿爸，带着族里最好的马队，替他们走完最后一趟‘影子路’。”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阿依慕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西个字。
“他们，连人带马，都成了这条路上的新鬼。”
她极力克制着，但下颌紧绷的线条和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的嘴唇，泄露了那压抑在心底，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与愤怒。
这不是谎言。
为血亲复仇的火焰，比任何王法官威，都更能灼烧出一个人的真心。
他确认了这一点。
夜色渐深，他们在背风处的一块巨岩下停歇。
跳动的火焰，是这死寂绝境里唯一的活物，将冰冷的寒意驱赶到岩石的阴影之后。
沉默中，顾维桢忽然开口。
“你父亲走的路线，是从境外‘黑水河’入境，经‘一线天’，过‘野狼谷’，最后在‘三岔口’分货，对吗？”
阿依慕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这是马帮内部最核心的秘密路线，他一个外人如何得知？
顾维桢没有解释，只是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出几条简单的线条。
“这条路，看似隐秘，却犯了兵家大忌。‘一线天’易守难攻，一旦被堵住两头，就是绝路。‘野狼谷’看似开阔，但水源单一，一旦被断，整支马队不出三日就会崩溃。”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洞穿全局的锐利。
“所以，你父亲和你的族人，不是在路上遇到了意外。”
“他们是被灭口的。”
阿依慕的血色瞬间褪尽。
她一首以为是意外，是遇到了更凶残的匪帮……却从没想过，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屠杀。
顾维桢看着她，目光平静而深邃。
“我需要知道，除了这条路，还有没有别的路。”
阿依慕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许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她一层层解开，动作虔诚而缓慢。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卷泛黄的、由整张羊皮鞣制而成的地图。
“这是我们家族用三百年的时间和无数条人命，换来的东西。”
她将地图在顾维D桢面前展开，一股陈旧而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
“上面的路，有些连山里的鬼都找不到。”
地图上绘制的并非寻常山川，而是用一种古老的象形文字和符号，标记着无数条细如蛛网的秘密通道、水源地、以及一个个用特殊符号标注的关隘。
这是一张活的，流淌着鲜血和利益的边疆走私网络图。
顾维桢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没有试图去记下全部，而是死死盯住其中一个区域。
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将他己知的军防图、官方驿路图与眼前这张罪恶之图，飞快地进行重叠、比对、分析。
许久，他抬起手指，指向地图上一个被标记为“骷髅”符号的旁边，一个毫不起眼的，被几条细线交汇的点。
“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依慕凑过去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不知道。只是一个标记，阿爷说，这是一个禁地，靠近者死。”
“不。”顾维桢缓缓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这不是禁地。”
他看着阿依慕，一字一句道：“这是他们的‘金库’，也是他们的‘命门’。”
火光在阿依慕脸上跳跃，映出她难以置信的神情。
从顾维桢说出那番话的瞬间起，他们就不再是向导与钦差。
他们成了捆在同一条绳上的复仇者。
顾维桢将地图小心地卷起，递还给她。
“收好它。”
阿依慕接过，紧紧抱在怀里，那份重量，是家族的过去，也是她唯一的未来。
顾维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走到岩石边缘，眺望远处被夜色彻底吞没的群山，然后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明天，我们不去任何关隘。”
“我们去这里。”
阿依慕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骤然惨白。
那不是通往任何己知集镇的方向，而是一片被所有山民称为“神弃之地”的死亡沼泽。
传闻，进去的人，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为什么……要去那里？”她的声音在发抖。
顾维桢转过身，夜风吹动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的轮廓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声音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因为毒蛇的巢穴，从来不建在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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