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的风,带着沙砾,吹在人脸上,像一把粗糙的锉刀。
官道旁,一处被遗弃的驿站。
几具烧得焦黑的马车骨架,如同巨兽的肋骨,歪斜在地。
空气里,马尸腐烂的腥甜与草木灰烬的焦糊,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顾维桢蹲下身,视线扫过一地狼藉。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杆半截入土的火铳上。
拎起。
他甚至不用细看,只凭入手的分量,就知道不对。
太轻了。
像个空洞的玩具。
他用袖子,缓缓擦去铳身上的泥土。
冰冷的铳管上,指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凹凸不平的粗糙。
那不是战损的痕迹,是与生俱来的缺陷。
他没有说话,将火铳递给身后的亲兵。
“拆开。”
两个字,没有半分温度。
机括被卸下,零件散落一地。
顾维桢拾起那截中空的铳管,举到眼前,对着惨白的日光。
管壁内侧,密密麻麻,全是针尖大小的孔洞。
“砂眼。”
他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比脚下的沙砾还要干。
这是铸造时铁水不纯、火候不到才会留下的致命印记。
用这种东西上阵杀敌?
不等射杀敌人,自己就要先被炸膛的铳管,送上西天。
一个念头,如同一根冰锥,狠狠刺进他的脑海。
京城,工部,那桩悬而未决的军械舞弊案。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寻常的贪腐,是蠹虫们在国库上啃出的又一个窟窿。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足以杀死自己人的废铁,被千里迢迢地送到了边关。
那么……
那些真正精良的制式火器,又去了哪里?
裴长风。
白莲教。
用大清的毒,烂大清的根。
再用大清的铁,敲碎大清的骨。
顾维桢只觉得一股寒气,不是从脚底,而是从心脏的位置猛地炸开,瞬间侵遍西肢百骸。
这不是贪腐。
这是通敌。
是叛国!
***
兰州,节度使府。
常德海,禁军统领,一身戎装,面色沉肃如铁。
他刚从京城奉旨巡边而来,风尘仆仆。
他的视线,落在桌上那截满是砂眼的铳管上。
只一眼,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哐!”
他将铳管重重拍在桌上,声如闷雷。
“工部的那帮蠹虫!他们怎么敢!”
顾维桢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迟来的答案。
常德海的怒火,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只激起一圈涟漪,便沉入了更深的阴郁之中。
他踱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防着墙壁上的耳朵。
“去年秋,京城西山锐健营的军械库,报了一场走水。”
顾维桢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火不大。”
常德海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但很蹊跷。清点下来,不多不少,恰恰就少了三百杆刚入库的,最好的洋造燧发枪。”
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骨节发白。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派人去查,所有线索,都被工部那帮狗娘养的,以‘意外失火’西个字,死死按了下去!”
真相,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拼接完整。
精良的火器,被偷梁换柱,流入白莲教手中。
催命的废铜烂铁,则被盖上官印,堂而皇之地送往边关,交到大清将士的手里。
一个在京城偷。
一个在边关换。
他们用边军将士的命,去填自己永无止境的欲壑。
顾维桢的胸中,那座常年冰封的雪山,在这一刻,无声地崩塌了。
那股寒意,冷得他西肢百骸都开始僵硬。
他为之浴血奋战,守护的江山社稷……
正从内部,被这些他本应保护的蛀虫,一口一口,啃噬干净。
他终于明白,阿爸在信中为何总是提及,边军与叛军交战,明明人数占优,却屡屡失利,伤亡惨重。
原来,他的袍泽兄弟们,从拿起武器的那一刻,就被人从背后,捅上了最致命的一刀。
“我知道是谁了。”
顾维桢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像是坟墓里吹出的风。
常德海猛地看向他。
顾维桢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京城的方向。
那眼神里,再没有冰海下的暗流。
只有一片死寂。
是火山喷发前,那种吞噬一切光和声的,绝对的死寂。
“这条线,我去查。”
“裴长风在明,他们在暗。”
“我要去京城,把他们……从腐烂的根里,一个个,全都刨出来。”
他拿起桌上那截废弃的铳管,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那截铳管,就是他的战书。
“你要去哪儿?”身后,是常德海震动的声音。
顾维桢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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