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官船,换成了终日颠簸的海船。
京城那一方西西方方的天,换成了此刻无垠无际的南海烟波。
福康安没有见他。
只托人传来一句话,和一封藏在油布包里的密令。
“和珅的钱袋子,不止一条茶引,不止一个商号。”
“去南边,去澳门,斩断他的根。”
于是,顾维桢便来了。
他还带来了一个本该在京城彻底销声匿迹的西域女子,阿依慕。
……
澳门。
码头上吹来的海风,裹挟着一股咸腥、腐朽与香料混合在一起的怪异味道,钻入肺腑。
高耸入云的十字教堂尖顶,与香火缭绕的中式庙宇飞檐,怪诞地并存于同一片天空下,彼此沉默地对峙。
街上,穿着硬挺制服、高鼻深目的葡萄牙士兵,与那些梳着长辫、身穿短褂的本地百姓擦肩而过。
他们的眼神交汇,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警惕与疏离。
“这里……和广州不一样。”阿依慕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压低了声音开口,她的汉语在潮湿的海风里显得有些生硬。
“广州的洋人再蛮横,也得守着大清的规矩。”
她顿了顿,语气里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可在这里,他们,才是规矩。”
顾维桢没有应声,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扫过街边。
几个华人男子靠着墙根瘫坐着,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双眼睛空洞得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死灰。
那不是贫穷或者疾病能造成的模样。
那是一种魂魄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抽干后的枯槁。
“他们怎么了?”顾维桢问。
阿依慕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美丽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混杂着厌恶与恐惧的神情。
“是吸了‘福寿膏’的活死人。”
“福寿膏?”
“就是洋人带来的鸦片。”阿依慕的声音更低了,仿佛那三个字是什么禁忌,“他们在这里,把波斯运来的生鸦片,炼成能首接吸食的熟膏,卖给城里的人,再想尽办法,偷偷运进广州。”
她的手指,颤抖地指向远处一座被高墙圈起的院落。
那院落戒备森严,墙头插满碎瓷,甚至还修筑了如同军寨才有的瞭望塔。
“那里,就是澳门最大的烟厂。葡萄牙人出钱、出地方,我们的人……在里面为他们做事,炼那种能把人变成鬼的东西。”
顾维桢的视线,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一寸一寸地刮过那座院落的轮廓。
从扳倒一个佟善之,到首面盘踞在帝国边陲的这颗巨大毒瘤。
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深不见底。
何其荒唐。
京城里,那些人上人还在为了龙椅上的恩宠,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而在这里,帝国的肌体,正在被这些黑色的毒膏,无声无息地,一寸一寸地腐蚀、蛀空。
“你进去过吗?”他忽然问。
阿依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抖,脸色瞬间苍白。
“没人能进去!”她急声道,“那里比澳督府的守卫还要森严百倍!我听人说,上个月,有三个不信邪的好手想溜进去偷炼膏的方子,第二天,他们的骨头就被野狗叼到了街上。”
她看着顾维桢,眼神无比复杂。
“大人,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和珅在京城,我们尚可借力打力。可在这里,我们是谁?我们只是两只随时能被他们碾死的蚂蚁。”
“蚂蚁,也能蛀空千里之堤。”
顾维桢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西洋航海图册,这是他从广州花重金寻来的。
上面用陌生的文字和扭曲的线条,标注着澳门的每一条水道与街巷。
在海上漂泊的那些日子,他早己将这座弹丸之地的地理,一笔一划,刻进了自己的脑子里。
他需要了解这座城市,如同了解一个对手的每一次呼吸。
“你熟悉这里的门道。”顾维桢的语气不容置喙,“你知道哪些人可以被收买,哪些地方是他们的软肋。”
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图册上那个被他用朱笔圈出的烟厂位置。
“我不信,它真是铁板一块。”
阿依慕的嘴唇动了动,想再劝,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让她从心底感到畏惧的东西。
那不是官威,那是一种纯粹的、不计任何代价的、奔向毁灭的疯狂。
“您……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进去看看。”
顾维桢抬起头,遥遥望向那座如同怪兽般蛰伏的烟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亲眼看看,这所谓的‘福寿膏’,究竟是如何从人手里,炼成地狱的。”
“不可能!”阿依慕失声尖叫,“洋人对炼制工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他们会杀了你的!”
顾维桢将图册缓缓收回怀中,动作沉稳而坚定,仿佛在收敛一把出鞘的利刃。
他转过头,平静地看着阿依慕。
“那就想一个,不会被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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