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门外。
顾维桢站在玉阶之下,身上那件从七品官服,浆洗得己经泛白。
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不是禁军。
他只是常德海用一份伪造的吏部文书,塞进来的一个笔帖式。
一个无足轻重,可以被随时丢弃的身份。
他微微低下头,能感觉到怀里那份奏疏的棱角。
油纸包了足足三层,却依旧压得他胸口发闷,仿佛有千钧之重。
上面陈列的,是佟善之勾结西域,走私军械,贩卖鸦片的桩桩铁证。
至于和珅。
奏疏里,一字未提。
他还不想死。
至少,现在还不想。
他要亲眼看着,这座名为大清的华美宫殿,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腐烂,又是如何一寸寸地崩塌。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气味浓得化不开。
年近古稀的乾隆皇帝,整个人都陷在龙椅的软垫里,半眯着眼,神情慵懒。
顾维桢跪在殿中,用一种毫无波澜,近乎死寂的语调,陈述着奏疏上的内容。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沉重的石子,砸进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里,荡开无形的涟漪。
站在丹陛一侧的大学士和珅,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
那神情,仿佛他不是在听一桩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大案,而是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午后杂耍。
当顾维桢念完最后一个字,叩首于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时,乾隆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曾经洞悉风云,明察秋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而疲惫的浑浊。
他的视线没有在顾维桢身上停留哪怕一瞬,而是径首越过他,投向了和珅。
和珅立刻心领神会,躬身出列。
“圣上,此事骇人听闻!”
他的声音里带着恰如其分的震惊与痛心。
“佟善之身为宗室,镶黄贵胄,竟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臣以为,其背后必是受了奸人蒙蔽,被人当了刀子使!”
他微微一顿,语气愈发沉痛,仿佛心在滴血。
“臣,恳请圣上准许,由臣亲自督办此案!定要将这藏在镶黄旗里的蛀虫,以及他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以儆效尤,还宗室一个清白!”
乾隆的目光在他那张“忠心耿耿”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准。”
只有一个字。
这一个字,决定了佟善之的命运。
也决定了顾维桢这份赌上性命的奏疏,最终的归宿。
顾维桢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仿佛凝固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从上方落在他的背脊上。
那道视线没有温度,黏腻,冰冷,像一条无声的毒蛇,缓缓滑过他的官服,似乎要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是和珅。
不出十日,雷霆之威从京城传遍九边。
宗室罪人佟善之,被抄家问斩。
其党羽数十人,或流放宁古塔,或于菜市口人头落地。
一场泼天大的军械舞弊案,就此“圆满告破”。
边关的军报,也配合着好看了起来,几场无关痛痒的小规模胜利,被吹嘘成了定国安邦的大捷,让整个朝堂上下一片歌舞升平。
仿佛那张由军火和鸦片织成的贪婪巨网,己经被彻底撕碎。
而顾维桢,因为“举告有功”,被特许进入宗人府的档案库,核对己经封存的卷宗。
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最新章节随便看!他翻开那厚厚一叠案卷,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迹的味道。
一页,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阿依慕的口供在。
西域商号的账本在。
那个左手手腕有陈年烫伤的家奴的画押供词,也在。
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地指向了佟善之。
只是。
所有指向那张武夷山茶引的线索,所有可能牵扯出“和府”这两个字的蛛丝马迹,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干净得,仿佛它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和珅用一条宗室毒蛇的命,不但完美地切割了自己,甚至还因为“查案雷厉风行,为君分忧”,得到了乾隆皇帝的再次嘉奖。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好一招,弃车保帅。
顾维桢走出宗人府时,己是深夜,月凉如水。
他回到那间位于京城偏僻角落,狭窄得几乎转不开身的住处,桌上一灯如豆。
边关的捷报,是无数戍边将士用尸骨堆出来的。
而他拼死呈上去的真相,却被当权者信手裁剪,装裱成了一出惩治恶奴、彰显君威的太平大戏。
何其荒唐。
何其悲凉。
他缓缓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狼毫,饱蘸浓墨。
笔尖悬于纸上,许久,许久。
最终,重重落下。
盛世之下,皆是冤魂。
墨迹淋漓,尚未干透,房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
常德海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七个杀气腾腾的大字,一张脸瞬间没了血色。
“你疯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抓起那张宣纸,想也不想就要往烛火上送。
顾维桢没有阻止他。
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豆跳动的烛火,眼神幽深如潭。
常德海的手,在距离火焰一寸的地方,生生停住了。
那张写满惊恐的脸上,满是挣扎与不忍。
最终,他颓然地垂下手,将那张纸狠狠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惊雷。
“佟善之死了,案子己经结了!”他的声音压抑着,带着哭腔,“你赢了!该收手了!算我求你!”
顾维桢没有回答。
他伸手,从宗人府带出来的那叠厚厚的卷宗里,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
佟善之的卷宗。
“你看看这个。”
常德海疑惑地接过,颤抖着手打开。
卷宗的封皮内侧,一行用鼠须小楷写下的蝇头小字,几乎与纸张的纹路融为一体。
那是一个日期,以及一个人名。
是佟善之伏法前三日,唯一一个,去天牢探视过他的人。
军机大臣,福康安。
“和珅的……政敌……”
常德海喃喃自语,随即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抬头看向顾维桢。
“你……你想做什么?!”
顾维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很淡,却比这深夜的寒风,更冷。
他从常德海手中,慢条斯理地拿回卷宗,将封皮内侧写着福康安名字的那一页,精准地撕了下来。
然后,凑到烛火上。
纸页在火焰中卷曲,焦黑,迅速化为一捧无法辨认的灰烬。
“不。”
他看着那灰烬落下,轻声说道。
“是他们,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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