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夜,风里全是沙子,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刮。
常德海没有食言。
他确实无法从紫禁城调取卷宗。
但他打开了兰州府库,将近三年所有过境官队的勘合存档,悉数搬了出来。
一卷,一卷,蒙着厚厚的灰尘,堆在顾维桢面前,像一座坟。
“御马监所有途经甘肃的记录,都在这里。”
常德海的声音嘶哑,指着那堆故纸。
“正本,无一缺漏。”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顾维桢没说话,只是解开最上面的一卷,在桌上摊开。
烛火摇曳。
昏黄的光,映着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侧脸,沉静得可怕。
三天。
整整三天三夜。
顾维桢未曾合过一次眼。
他面前的烛火换了十几根,燃尽的烛泪在桌上凝固,堆成了一座嶙峋的假山。
他将所有勘合上的路线、时间、领队、人数,全部誊抄、比对。
再用朱砂笔,在巨大的堪舆图上,一次次地勾勒,连接。
无数条红线,在他的笔下蔓延,纵横交错,仿佛一张正在扩张的血色蛛网,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进去。
常德海推门进来时,闻到一股浓重的气味。
是墨香,是旧纸的霉味,更有一种人极度疲惫后,身体里散发出的酸腐气。
顾维桢就站在那张巨大的地图前。
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抽干了魂魄的石像。
他的精神,早己绷紧到了一个凡人无法理解的临界点。
那些杂乱的线条、模糊的字迹,在他眼中开始剥离、旋转、重组。
时间,地点,人物。
它们不再是孤立的信息。
它们活了过来,开始呼吸,流动,彼此碰撞,发出无声的尖啸。
一支马队在沙州莫名停留了两日,勘合上的目的地却是哈密。
另一支马队携带的草料,远超其编制马匹所需的一倍有余。
三支时间、领队、任务都截然不同的马队,却都在一个名为“双旗镇”的废弃驿站,有过短暂的交集。
这些,都是藏在卷宗尘埃里,对着他狞笑的魔鬼。
忽然。
顾维桢的视线凝固了。
他的手指,缓缓抬起,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最终,重重地、带着一丝颤抖,点在了一个名字上。
佟善之。
多罗贝勒,镶黄旗都统,皇帝的表亲,御马监名义上的总辖官之一。
这个名字,在如山般的卷宗里,只出现过一次。
在一份最不起眼的、关于马匹秋季草场巡视的记录上。
但那支马队的路线,恰好,不偏不倚地,掠过了“双旗镇”。
“是他。”
顾维桢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几乎不声。
常德海猛地凑过来,当他看清那个名字时,瞳孔狠狠一缩!
“佟善之……我早该想到的!”常德海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发白,“此人贪婪成性,几年前就借巡视西山大营之名,倒卖军粮!被先帝斥责后,才收敛了些!”
“收敛?”
顾维桢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满是冰冷的嘲讽。
“他不是收敛了。”
“他只是把手,伸向了更深,更黑,更不见光的地方。”
他需要一个验证,一个来自京城的验证。
一封密信,通过最寻常的商号渠道,送向了京城。
收信人,都察院左都御史,沈鉴之。
信上,只有一句话。
“佟府新马,可值千金?”
等待回信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焚心煮骨的煎熬。
顾维桢没有闲着,他找到了阿依慕。
从这个西域女人的口中,他像榨油一样,榨出了与御马监马队交易的所有细节。
那个带头交易的管事,左手手腕上,有一块陈年烫伤的疤痕。
这个特征,与常德海提供的军中密探档案里,佟善之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家奴,完全吻合。
线索,如百川归海。
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第七天,京城的回信到了。
不是信。
是一张茶引,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武夷山茶叶贩运许可。
顾维桢将茶引凑到烛火上,小心地微烤。
一行细小的字迹,在炙烤下,缓缓浮现在纸面空白处。
是米醋写的密文。
“佟府马,配和府鞍,方为上品。”
和府鞍……
和府。
顾维桢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的脑中,像是有一道惊雷轰然炸开,将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推断,都炸得粉碎!
整个大清,有哪个“和府”,配得上给佟善之这条镶黄旗的毒蛇,当马鞍?
只有一个!
大学士,和珅!
佟善之,这条盘踞在皇室宗亲里的毒蛇,竟然只是和珅养的一条爪牙!
他不仅是为自己敛财,更是为那个权倾朝野的和珅集团,在皇室内部,撕开一个贪婪的缺口!
用军火和鸦片,编织一张足以控制朝野,甚至……控制龙椅的巨网!
这张网,一头连着皇亲国戚,另一头,竟连着当朝首辅!
国法,在这样的权势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被水浸透的薄纸!
“哐!”
顾维桢一拳,狠狠砸在桌上。
桌角的烛台应声跳起,滚落在地,最后一豆烛火,瞬间熄灭。
极致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你……打算怎么做?”黑暗中,常德海的声音沉得像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和珅啊!
“查下去。”顾维桢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平静得可怕。
“那是皇亲!是和珅!”常德海终于无法抑制地低吼起来,“你这是在拿鸡蛋碰石头!不!你这是拿着一颗鸡蛋,要去撞一座山!”
顾维桢没有回应他的咆哮。
为了正义,就要与整个腐朽的权贵阶层为敌。
为了国法,就要首面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的人。
这就是他的道。
也是他的劫。
他弯腰,捡起烛台,重新点亮。
火光,再次跳动起来。
映出的,是他那张毫无畏惧,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笑意的脸。
“我需要一份身份文书。”
常德海愣住了。
“禁军的。”
“我要去京城。”顾维桢拿起那份记录着佟善之名字的卷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刻下的誓言。
“我要亲手……”
“把这座山,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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