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自得。
他领着顾维桢，穿过一排排毒锅，走向院落深处一间独立的砖房。
“只有最好的师傅，才能进这里。”
顾维桢的视线，却被沿途角落里堆积的麻袋吸引。
银元。
一袋袋崭新的鹰洋，从麻袋破口处倾泻出来，银光刺眼。
那是被毒品吸干的国家血液。
砖房的门被推开。
里面没有炉火，只有几个老师傅，正用精巧的铜制工具，将冷却的烟膏切分、称重，装入锡制的小盒。
一张宽大的红木桌案，占据了房间最好的位置。
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账本。
旁边，散落着几块刚称好的、色泽最深的烟膏样品。
“吕宋的生意，好做吗？”管事敲了敲桌面，语气散漫。
“难。”
顾维桢的目光扫过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条目，全是西班牙银元与鸦片数量的交易记录。
“西班牙人看得紧，风险大，利润薄。”
他需要一个机会。
“贵宝地的货，成色如此之好，想必价格也不菲吧？”
顾维桢顺手拿起一块烟膏样品，凑到鼻尖轻嗅。
动作自然，像个验货的老手。
指尖的触感却让他心头剧震，这东西的纯度，远超想象。
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如灵蛇出洞。
一片账本的残页，一小块烟膏，被他无声无息地卷入掌心，塞进袖中暗袋。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费尔南多，从不跟姓陈的做生意。”
一个穿着考究的葡萄牙男人走了进来。
鹰钩鼻，眼窝深陷，那双眼睛里没有光，只有盘踞的毒物。
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管事脸上的自得瞬间冻结，化为谄媚与惶恐，躬身退到一旁。
顾维桢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但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拱手转向来人。
“阁下是？”
“我是谁不重要。”
葡萄牙商人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刀，刮过顾维桢的脸。
“重要的是，你是谁？”
“费尔南多告诉我，他派来的人，是个瘸子。”
话音未落，门口的两个护卫己经堵住了退路，手掌按上了腰间的枪柄。
整个房间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
顾维桢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他缓缓首起身，卸下了所有商人的谄媚伪装，身形挺拔如枪。
“看来，这笔生意是谈不成了。”
“生意？”葡萄牙商人笑了，笑声干涩刺耳，“你很快就会成为我的一件‘货物’。绑起来！我要亲自问问，大清的官船上，到底藏着多少你这样的老鼠。”
两个护卫饿虎般扑了上来。
顾维桢不退反进，身体猛地一旋，宽大的袖袍卷起一阵烈风，扫向桌案！
哗啦——
数个装着化学药剂的玻璃瓶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刺鼻的白烟轰然腾起，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护卫们被呛得口鼻刺痛，连连后退。
就是现在！
顾维桢袖中滑出一把小巧的燧发枪，冰冷的枪身贴着他的掌心。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对着离他最近的护卫，他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巨响撕裂耳膜。
浓烈的硝烟与化学白烟混杂在一起。
那名护卫惨叫一声，肩膀炸开一团血花，捂着伤口栽倒。
另一名护卫被这突变惊得呆立当场。
顾维桢抓住这一息之机，一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
院子里，劳工们被枪声惊动，纷纷抬起他们麻木的脸。
“抓住他！”
葡萄牙商人愤怒的咆哮从身后传来。
更多的护卫从西面八方围了上来。
顾维桢刚冲出几步，就被彻底堵死。
他背靠着一口翻滚的铁锅，灼人的热浪炙烤着他的后背。
前有追兵，后是毒锅。
己是绝路。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一枚黑色的物事，从院墙外飞来，精准地打在一名护卫持棍的手腕上。
那护卫痛呼一声，木棍脱手飞出。
顾维桢猛地抬头。
院墙上，一个纤细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阿依慕！
她没有停留，只向着院落的西北角，飞快地指了一下。
那里，是一个堆放杂物的死角。
枪声是信号！这是预定的脱身路线！
顾维桢瞬间明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身边一个装着石灰的麻袋，奋力推向追来的护卫。
白色的粉尘轰然爆开，呛得众人睁不开眼，咒骂连天。
顾维桢趁乱冲向西北角。
身后的葡萄牙商人拔出自己的手枪，对着他的背影就是一枪！
子弹擦着顾维桢的肋下飞过，撕开皮肉，带出一道血痕。
他一个踉跄，忍着剧痛撞开杂物堆。
后面，竟是一个通往外面陋巷的狗洞。
他毫不犹豫地钻了出去。
巷子里，阿依慕正等着他，手中紧紧牵着两匹马的缰绳。
“走！”
两人翻身上马，消失在澳门迷宫般的街巷里。
院内，葡萄牙商人走到狗洞前，看着远去的背影，脸色铁青。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枚击落护卫木棍的物事。
是一枚来自西域的、造型独特的杏核。
顾维桢趴在颠簸的马背上，肋下的伤口火烧火燎。
他攥紧了袖中那份用血换来的证据。
他逃出来了。
可那个将无数白银卷走、将无数同胞拖入地狱的恶魔，还安然无恙。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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