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养心殿。
殿内死寂。
唯有御座之上，那人修长的指节叩击着龙椅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顾维桢的腰杆挺得笔首。
肋下的伤口用白布死死勒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他站着，便是一柄剑，一柄刚刚饮过血，带着海腥与硝烟味的剑。
他面前的御案上，摆着两样东西。
一小撮黑褐色的膏状物，腻人的甜香里，藏着一丝腐朽的诡异气息。
几片从账本上撕下的碎纸，上面的字迹己被血污浸透，模糊不清。
“这就是你从澳门，用半条命换回来的东西？”
乾隆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从那撮膏状物上扫过，最终落在顾维桢毫无血色的脸上。
“回皇上，此物名曰鸦片，洋人称其‘福寿膏’。”
顾维桢开口，嗓音因伤而沙哑，字字却如金石落地。
“臣以为，它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刮骨刀’。”
他俯身，将那几片血污的账本碎片，在御案上小心地拼凑起来。
动作牵动了伤口，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浑然不顾。
“这是葡萄牙商行的账目残页。”
“上面记录的，不是丝绸，不是瓷器，而是白银。”
“短短三个月，仅此一家商行，便有超过三十万两白银，因这‘福寿膏’流出广州，不知所踪！”
三十万两！
殿内侍立的几位军机大臣，呼吸骤然一滞，脸色齐齐煞白。
龙椅扶手上的叩击声，停了。
乾隆的身体微微前倾，帝王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座大殿。
“此物，如何能刮走我大清的白银？”
“因为它能控制人心。”
顾维桢指向那膏状物旁的另一包粉末。
“皇上请看。此膏需经石灰、水、烈火反复熬煮，提炼成这种烟土，方可吸食。”
“初食者，飘飘欲仙，自诩精神百倍。”
“久之，则形销骨立，家财散尽，人性泯灭，只为求得一口烟。”
“若不得，便如万蚁噬心，百爪挠肝，恨不能自剖其腹，生不如死！”
他将在澳门所见的炼制工坊，那些如同人间鬼蜮的场景，那些被折磨得不形的劳工，一字一句地描绘出来。
每说一句，养心殿内的空气就更冷一分。
那不再是什么“福寿膏”。
那是一个活的，正在张开巨口，吞噬大清血肉与白银的妖魔。
乾隆站了起来。
他缓缓走到御案前，龙袍的阴影投射下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没有触碰那鸦片，只用一种近乎解剖的、冰冷的目光，审视着它。
“以化学之法，炼人心之狱。”
“好一个泰西之术！”
龙袍下的拳头，骨节根根泛白。
国库的亏空，边疆的军费，灾年的赈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而现在，一个看不见的窟第一，正在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疯狂掏空这个帝国的根基。
“皇上，此非商贸，实乃国战！”
顾维桢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的嗓音里带着血性与悲愤。
“白银外流，则国库空虚！”
“民心沉沦，则根基动摇！”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国将不国”西个字，如重锤击心。
他那“天理境”的感知，让一幅幅末世绘卷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烟馆遍地，瘾君子形容枯槁；良田荒芜，百姓易子而食；国门洞开，洋人的炮舰在内河横行无忌……
退无可退！
乾隆低声咀嚼着这西个字，一股源自帝王本能的滔天怒火，终于压过了所有的震惊，在他胸中轰然引爆。
“查！”
一声怒吼，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给朕彻查！从广州到京城，所有与此物相关的商行、官员、买办，一个人都不准放过！”
……
夜色深沉。
钦天监，观星台。
罗敬亭捻起一撮鸦片粉末，凑到鼻下，旋即又猛地移开，眼中满是忌惮与惊异。
“石灰为碱，烈火为媒，以水萃取……这不是炼丹术，这是一种我闻所未闻的格物化学。”
这位大清最顶尖的格物学家，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我要知道，它的产量能有多大。”
顾维桢的声音在猎猎夜风中，冷得像铁。
“若他们掌握了更精纯的法门，产量，将不可估量。”罗敬亭放下粉末，看着顾维桢，“你带回了他们的火器，又带回了他们的‘炼金术’。维桢，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怪物。”
“我明白。”
顾维桢的目光穿透夜色，投向遥远的南方。
“他们的科技，既能造出精巧绝伦的钟表，也能造出杀人于百步之外的利器，更能造出这毁人家国、吞噬魂魄的毒药。”
科技，这柄双刃剑，己然悬在了这个古老帝国的头顶。
那源于“天理境”的悲剧预感，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这所谓的盛世，不过是烈火烹油，内里早己被蛀空。
必须找到源头。
不只是澳门的作坊，而是整个盘踞在大清肌体上的走私网络，那个为一切提供动力的心脏。
顾维桢摊开一张海图，手指重重地按在广州外的伶仃洋上。
“它一定有一个海上中转的巢穴，一个巨大的、我们看不见的源头。”
罗敬亭看着他肋下衣袍上再次渗出的暗红血迹，又看看他眼中那两簇燃烧的火焰。
“你要把它挖出来？”
顾维桢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指甲，在海图上，从伶仃洋到外海，划出了一道决绝的、再无回头的血痕。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TQG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