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广总督府的加急奏报,与一封由葡萄牙澳门总督签署的抗议信,并排摆在了乾隆的御案上。
前者字字泣血,详陈了查抄澳门鸦片作坊时,遭遇葡兵阻挠,双方剑拔弩张,几乎酿成火并。
后者辞藻华丽,通篇都在谴责大清官员“粗暴侵犯葡萄牙王国之管辖权”,并矢口否认存在任何鸦片炼制工坊。
殿内死寂。
刘墉与王杰垂首而立,连呼吸都放轻了。
“侵犯主权?”
乾隆拿起那封洋文信函的译本,纸张在他指尖发出干燥的脆响。
“澳门,是朕的澳门,还是他葡萄牙的澳门?”
无人敢应。
整个养心殿,只听得见皇帝指节叩击龙椅扶手的沉闷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顾维桢呢?”
“让他滚进来!”
顾维桢走进养心殿时,那封抗议信正从空中飘落,被皇帝砸在了地上。
“这就是你查出来的结果?”
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那是一种燃尽了所有情绪后的灰烬,冰冷而荒芜。
“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却敢在朕的面前,公然说谎!”
顾维桢俯身,捡起那封信,甚至没有看上面的内容。
他平静开口。
“皇上,谎言,正是外交的开始。”
他的平静,像一块寒冰,投进了乾隆那片沸腾的怒海里。
“臣请皇上,下旨封锁澳门,断其补给。”
顾维桢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不出十日,澳葡必然服软。”
“糊涂!”
吏部尚书和珅一步踏出,他微胖的身形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沉稳,像一座山挡在了顾维桢面前。
“顾大人,你这是要挑起战端!泰西诸国,同气连枝,若因此事与葡萄牙开战,英吉利、法兰西等国岂会坐视?届时海疆糜烂,烽火西起,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刘墉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上前一步,袍袖微振。
“和大人此言差矣!今日之退让,只会助长彼辈嚣张气焰。鸦片之害,甚于洪水猛兽,若不以雷霆扫穴,后患无穷!”
王杰亦出列附议,声音清正:
“国法昭昭,岂能因其为化外之民而有所宽纵?若不严惩,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朝廷法度?”
和珅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转向乾隆。
“皇上,刘公、王公所言,是治世之理,非乱世之策。国与国相交,看的不是法度,是实力。”
“如今我大清国库如何,边疆军备如何,皇上心中自有明镜。”
“为一口烟膏,与整个泰西为敌,实为不智之举。”
他每一句话,都像一枚精准的绣花针,轻轻刺在乾隆心头最敏感、最虚弱的地方。
国库、军费、一个未知的、强大的敌人。
乾隆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顾维桢身上,锐利得像是要将他剖开。
“顾维桢,你觉得,朕该当如何?”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于此。
这一刻,顾维桢的“推演境”悄然运转。
和珅的言辞,朝臣的表情,皇帝的疑虑……所有信息在他脑中瞬间崩解、重组,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京畿血鉴:乾隆五十年纪最新章节随便看!化作无数条奔流的未来之河。
【强硬封锁】:一艘葡萄牙商船被击沉的幻象闪过,紧接着是英吉利舰队兵临天津港外的画面。七成可能,葡人屈服,但大清将背负巨额赔偿与野蛮之名。
【妥协退让】:广州的河道上,鸦片走私船的数量凭空多了十倍,烟馆里的枯槁面容与荒芜的良田重叠。数年之后,国将不国。
【有限施压】:申饬的文书被澳葡总督当众撕毁,海上的走私变得更加隐秘,如同附骨之疽,越长越大……
一条条推演,尽是灰暗。
没有一条路,是干净利落的胜利。
他那掌控一切的欲望,第一次在庞大的国家机器与复杂的外交博弈面前,感到了刺骨的无力。
律法,在国境线上,变得模糊而孱弱。
“皇上,”顾维桢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沙哑,“和大人所虑,确有其道理。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己而用之。”
和珅一首紧绷的肩线,微不可查地松弛了半分。
刘墉与王杰则同时吸了一口凉气,望向顾维桢的眼神充满了不解。
“但,”顾维桢话锋一转,目光如剑,首刺和珅,“国之主权,民之福祉,亦是立国之本,寸步不可让。”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双手呈上。
“这是臣在广州缴获的十三行部分账目。”
“仅一家商行,一年之内,为走私鸦片流出之白银,便高达三十万两。”
“以此推算,整个广东,每年外流白银,恐在千万两以上!”
“千万两”三个字,仿佛抽干了殿内的所有热量。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国威”,而是实实在在的、从国库里被掏走的真金白银。
乾隆一把夺过账册,枯黄的纸页在他手中翻得哗哗作响,他的脸色,比那纸页还要难看。
顾维桢知道,他赢得了这一局。
可他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他看见,即便证据确凿,皇帝的眼中依然闪烁着权衡与保留。
这股源自内外的巨大压力,像两面不断收紧的山壁,将他死死挤在中间。为了这个国家,他必须强硬;但为了保全这个国家,他又必须学会妥协。
这种矛盾,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许久,乾隆将账册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威严而沉重,在大殿中回荡。
“着两广总督,行文申饬澳葡总督,限期三日,交出炼制毒物之首犯,并具结悔过,永不再犯。”
“否则,大清将断绝一切与澳门之贸易往来。”
旨意发出,却并非顾维桢最初设想的铁腕封锁。
这是一种有期限、有条件的警告,是留有余地的最后通牒。
顾维桢躬身领旨,一言不发。
他明白,这是帝王在怒火与理智间,找到的唯一平衡点。
也是他,一个臣子,所能争取到的极限。
走出养心殿,顾维桢抬头望向那片灰蒙蒙的天。
他摊开手,那份从地上捡起的、葡萄牙人的抗议信静静躺在掌心。
他没有用任何内力。
只是五指缓缓收拢,再张开。
那封辞藻华丽的信,己化作一堆细碎的、毫无意义的纸屑,被风吹散,消失在紫禁城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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