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外,人潮如沸。
秋阳似金粉,洒满法场,将每一寸地砖都晒得发烫。
粤海关监督与其党羽,二十七人,尽皆披枷带锁,在尘土中跪成一排。
监斩官坐于高台,面无表情。
朱笔一勾,令牌掷地,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斩!”
法刀扬起一片刺目的白光,随即落下。
热血泼洒而出,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腥甜的气味。
人群先是死寂一瞬,紧接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那声浪是如此巨大,仿佛能将京城上空的云层都生生震散。
顾维桢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身侧是换了便服的刘墉。
他看着那些因复仇而面孔涨红、欢呼雀跃的百姓,脸上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笑意。
刘墉轻轻吁了口气,像是要吐出胸中的浊气:“皇上的雷霆之怒,总算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顾维桢的目光,却穿过了喧嚣的法场,落在不远处几顶格外华丽的轿子上。
轿帘的缝隙里,几张西洋人的面孔一闪而过,眼神里带着的不是恐惧,而是审视与评估。
对他们的惩处,仅仅是罚没部分烟土,再加一句无关痛痒的“不得再犯”。
连驱逐二字,圣上都未曾说出口。
“刘大人,这不是交代。”
顾维桢的声音很轻,却让身旁的刘墉打了个寒颤。
“这叫丢卒保车。”
刘墉脸上的那点释然,顿时凝固了。
顾维桢的视线又转向另一侧。
和珅的轿子,就停在那里。轿帘紧闭,密不透风,却好似有一双眼睛,正穿透布料,隔着鼎沸的人声,与他对视。
许久。
那顶轿子悄无声息地调转方向,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一场看似酣畅淋漓的清算,就这样结束了。
斩的是大清肌体上的脓疮,护的却是天朝不容冒犯的颜面,以及那份不愿、也不敢与外洋彻底撕破脸皮的虚弱。
这胜利,空洞得可笑。
***
半个时辰后,刘墉府邸。
书房内,新沏的雨前龙井,雾气升腾。
穆清远也在,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振奋:“维桢,此役之后,和珅一党算是断了一臂,朝中风气大有可为!”
顾维桢端起了茶杯。
白瓷的杯壁温热,他却只是盯着杯中载沉载浮的嫩绿茶叶,迟迟没有送至唇边。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穆大人,刘大人。”
顾维桢抬起头,扫过二人。
“我们赢了吗?”
穆清远脸上的激动僵住了:“这……此话何意?”
“掉脑袋的,是关口的书办,是自己的官。抄没充公的,是刮下来本就该属于国库的银子。”
“那些真正把毒药运进来的英吉利商人呢?”
顾维桢站起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毫发无伤地回到广州,最多三个月,就会有新的鸦片,装在新的船里,通过新的渠道,源源不绝地送上岸。”
他的话,像一柄冰锥,刺入二人的心脏。
刘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圣意……确有保留。天朝大国,不屑与蛮夷计较细枝末节。”
“不是不屑计较。”
顾维桢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垂着无数气根的老槐树。
“是计较不了。”
他转过身。
“我去了一趟钦天监,见了罗敬亭罗大人。”
这个名字,让刘墉和穆清远都感到意外。
“他给我看了一件东西,西洋人的千里镜。他说,英吉利商船上的千里镜,能让我大清水师的瞭望距离,凭空多出三十里。”
“三十里。”
顾维桢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声音沙哑。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的水师战船还在港口里升帆,他们的走私船就己经在地平线外看到了我们,而后从容离去。我们拿命去填,也永远只能追着他们的影子跑。”
“这不是贪腐案,不是谁上谁下的权斗。”
“这是国与国的厮杀。我们在海上,看不远,跑不快,连敌人的脸都看不清。”
“这样的仗,怎么打?”
书房内,落针可闻。
方才所有的喜悦、振奋、大仇得报的快意,都在这番话里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刺骨的寒意。
他们扳倒了一个粤海关监督,却发现那背后,站着一个他们根本无从下手的庞然大物。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死死攥住了顾维桢的心。
他看清了病灶,甚至拿到了皇帝的旨意,却发现自己连挥刀的资格都没有。
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
夜。
钦天监,观星台。
高台之上,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廊下悬挂的灯笼,在风中疯狂摇曳,光影幢幢。
顾维桢的手指,抚过一叠厚厚的图纸。
纸上画满了陌生的线条、怪异的符号和数字,它们组合在一起,构建出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罗敬亭坐在一旁,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打磨着一片琉璃镜片。
“看不懂?”老人头也不抬。
“一个字也看不懂。”顾维桢的回答干脆利落。
这些东西,比最佶屈聱牙的上古经文,还要难懂百倍。他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过目不忘,在此处,竟是全无用处。
“看不懂,就对了。”
罗敬亭吹掉镜片上细微的白色粉末,举起镜片,对着灯笼的光晕眯眼看了看。
“老夫当年,也是对着这些鬼画符,枯坐了整整三年,才算摸到了一点门道。”
他将镜片放下,拿起一张图纸,指给顾维桢看。
“这是焦点,这是折射,这是弧度。这些东西,不认你的官袍,不认你的功名,只认一个‘理’字。”
罗敬亭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
“顾大人,你擅长揣摩人心。人心最是复杂,也最是简单,因为它总有欲望,有迹可循。”
“可这些,”他用指节敲了敲图纸,发出清脆的声响,“它们不讲人情,不讲变通。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差一分一厘,就谬以千里。”
顾维桢拿起一支炭笔。
笔杆粗糙,握在手中,远不如他惯用的毛笔那般温润妥帖。
笔尖落在纸上,留下一道笨拙、迟疑、歪歪扭扭的黑痕。
他从未感到过如此刻骨的挫败。
也从未感到过如此奇异的……亢奋。
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让他感到厌倦。而眼前这个冰冷、精确、严苛的全新世界,却蕴含着一种最原始、最强大的力量。
一种能让这个古老帝国,重新挺首脊梁的力量。
罗敬亭看着他那副专注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想造出比他们更好的千里镜,第一步,就是学会磨镜片。”
“而想学会磨镜片,”老人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透出清亮的光,“就从临摹这些图纸开始。”
顾维桢没有抬头。
他只是握着那支笨拙的炭笔,在那张画满了西洋符号的图纸上,一笔,一划,临摹着。
像一个刚刚入学的蒙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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